端木蓉的目光清冷如霜雪,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而盖聂眉眼低垂不言不动,也似泥雕木塑一般。一室药草味道本来清淡养心,此时却显得有些苦涩难言。
“那又何必离开。”她话音沉了几分,“第一剑客,第一功臣?”
“秦王待我的确不薄,”盖聂一直敛着眉眼,唯独说这句话时,与端木蓉平静对视,“但他不能容荆轲的儿子还活在世上,那孩子流落咸阳街头,已经成为被诛杀的目标,我若不带他走,荆轲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就会断绝。”
“你为何要在意荆轲血脉?”
“他是我的朋友。”
盖聂的目光不躲闪也不逞强,没有故作的大义,也没有被审视的惶恐。端木蓉望进那一双眼里,就好似触碰到了一片深邃的湖,那里平静无波澄澈坦然,将一切都尽数奉上,她检视许久,都找不到伪装。
这个人,说的不是假话。
她转身走进内室,出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把色泽暗沉的剑。她微微一递,那把剑便到了盖聂的面前。
“多谢。”盖聂接过。
“荆轲的剑,是世上最利的剑,也是最坚硬的剑。”端木蓉转过身去,“里面有他的家国大义,有毕生恩仇,也有一去不返的孤勇。这样的剑无坚不摧,即使对面是千军万马,也能一扫荡清。”
日光斜入三分,在两人间留下来明确的界限。
“而你的剑,”她继续道,“融入了多余的五金,削弱了杀气,剔除了毒性。你放弃了此前的坚持,也不知今后的去路,你的剑,如今无恩无仇,没有锋芒,它也只能是渊虹了。”
盖聂微怔,半晌无言。他拇指轻轻推开一分剑刃,顿时寒光凛冽映入眼帘,剑气森冷,犹有破势,然而他亦明白,这再也不是当年义无反顾的残虹了。
“杀戮之剑,伤人伤己。”他将剑刃推回剑鞘,“就让它做一把普通兵刃,未尝不可。”
“那个孩子……”突然,端木蓉似是想到了什么。
“天明的性子跳脱,却又十分坚强,”盖聂说起这些,眼中难得有些温情,“他虽遭人欺凌,却从未怯懦退缩,更没有怀恨在心,尽管从咸阳一路过来经历了多次追杀,他也没有害怕,反而时时想着照顾我。他的勇敢,有时令我自觉不及。”
窗外依稀传来少年聒噪的吵闹声,常年安静的镜湖医庄,近日来都喧嚣得很。
端木蓉眼眸一颤,望向窗外——果然,那孩子稚嫩的眉眼间,分明能看到故人的模样。
“他很像他的父亲。”盖聂终于说道,“勇敢,聪明,心中有大义。”
“但也顽劣。”许久,端木蓉收回目光,“你……既然将他带了出来,便不能仅是保护他的性命,他此后为人处世,你须悉心引导。荆大哥的儿子或许不必成为英雄,却也绝不能成一个鼠辈。”
她的语气似乎松动了些,不像先前冷冽。
“多谢端木姑娘,”盖聂郑重道,“天明损坏的牌匾,在下会督促他亲手修好。待在下伤势好转,便会立即离开。”
“你的伤一时半会好转不了。”端木蓉向门口走去,将将出门时,又停住了,“安心休养吧,此处人迹罕至,秦国的追兵,寻不到这里来。”
说罢,便径自离开了。
盖聂一怔,才反应过来端木蓉的话。这位姑娘说话做事都是冷冷淡淡的,有时令人摸不清真正的意味,或许医者出世皆是如此,他此前却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
然而……她心肠慈悲外冷内热,也是真的。
他自觉亏欠墨家太多,受冷眼讥讽也是必然,即使端木蓉对他施以责骂,他也毫无怨言。可是她终究予他善意,他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医仙,果然不是一般女子。
……
镜湖医庄超然出世,幽静怡人,如世外桃源一般。盖聂在此休养了几日,每天看着四处山峦水草,花鸟虫鱼,仿佛心情也平和了许多。先前受的伤,似乎也好得更快了些。
此处只有端木蓉和月儿两人,他也并未见过旁人。月儿全名高月,活泼可爱,聪慧灵动,甚是讨喜,然而盖聂每每听到这个名字都有几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在何处听过。端木蓉对月儿呵护得紧,他也不好去问,总之一个小姑娘罢了,或许她只是端木蓉的药童而已。
倒是天明,平时蛮爽快的一个孩子,看见月儿便扭扭捏捏。人不大,心思倒不少,盖聂有时想起也会失笑——这小子粗枝大叶,未曾想如今遇见个小姑娘,反倒开了窍了?
他会成长,会成熟,会遇见喜欢的姑娘,会成亲生子……有那么一瞬间,盖聂突然意识到天明也在不断的长大,这个冒冒失失的孩子,也会成为一个大人。他或许还会陪伴天明走过很长一段人生,这个孩子的一辈子,或许会贯穿他的余生。
可伴随着天明终将长大,当年的事情便不得不披露。到时候,这个孩子还能不能笑着喊他一声大叔,忆起如今的时光?
盖聂在屋中坐着有些闷,便走了出去透透气。天明一大早又跟着月儿不知去了哪里,这个小子,现在眼里心里已全然只剩下小姑娘了。
少羽等人几天前也告辞了。他们有他们的谋划,自然不会在这里耽搁太久,在偌大帝国的不知名处,楚人还会继续积蓄力量。盖聂一度以为只要天下一统,万民便能安康,只是如今看来,统一之下暗流汹涌,这天下,不过是换了个方式动荡。
他此前坚持的,也许真的错了。
端木蓉刚刚采完药,正走进庄园,卸下背篓。盖聂一出门便看见了她,微微一怔,还是开了口,“端木姑娘。”
端木蓉抬眼一看,又收回目光,“何事?”
他只是想打个招呼,并没有什么事,只是又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又说道,“在下的伤已痊愈了许多。多谢端木姑娘。”
“每次换药,你都要道谢,有事无事,也要道谢。”端木蓉整理着手中的活计,并不看他,“我才知道你是个如此客气的人,对谢之一字从不吝惜。”
盖聂被她一番揶揄,也说不上话,只好走到端木蓉跟前,“若有体力活,在下可以代劳。”
“你伤口刚刚愈合,动作过大又会撕裂,结果还是浪费了我的药材和时间。”端木蓉熟练地药草挑出归类,“不过你倒是可以像这般走动走动,稍加锻炼,也能增强体魄,帮助愈合。”
“在下记住了。”盖聂微微点头。不知为何,他每次面对端木蓉总有些微的紧张,就像当年面对师傅一样。师傅于他从没有太多话语,偶尔多说几句也是责导,倒是与端木蓉的确相似。
突然,空气中多了一丝杀机。
盖聂顿时警觉,各处感官都调动了起来。他沉敛心神,立刻判断出来远处有一人的呼吸,那呼吸绵长有序,是练家子。空气中有极细微的波动,那不是风,是武器的破空声——
“你怎么还不……”见他站着不动,端木蓉便抬头问道,只是一句话未出口,她已被盖聂猛地拽住手腕,踉跄跌到他的身后。
一瞬出剑,寒光乍现,几乎看不清光影,只能听得“当当”两声,地下便掉落了两枚暗器。端木蓉心神一提,便听得第三枚暗器后发将至,直冲盖聂命门。
她立时屏住呼吸,不作干扰。剑光一过,那暗器被渊虹剑尖一挑,折返方向,去势不减地射了回去。
再无声响,一时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