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穗低着头,耷拉着脑袋踢石子。赵桢从文德殿下朝回来了,轿子由远及近缓缓走来。谷穗拉着刘公公躲在路边的樱花树后。
“皇上,以属下看,文及那小子回去要被结结实实地挨上一顿了。“
“嗯,文彦博是哑巴吃黄连,被捏着短处了。“
“啊!“谷穗从樱花林中跳到路中央。
“落轿。“
“哎呀,你怎么也没吓一跳。“
李齐看了看赵桢,笑道,“早看到你了。“
“你们回去吧,朕走着回去。“
谷穗问道,“你们方才说文彦博,他怎么了?“
“文及在婚期前退了陈家小姐的婚事,陈大人都闹到朕这里来了。”
“哪家陈家小姐?”谷穗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还有哪家?就是相国……陈朝奉的女儿。”
“呀!那文大人可太善良了!”
赵桢停下来,皱着眉头看着她。
“陈家小姐和文及结亲,那不是自毁么。”
“也是。”赵桢微微一笑,继续走步。
“陈大人真是遭老罪了,他可结结实实地受了三重伤害!“
“为何三重伤害?“
“兄长,你想想,被人轻视,本身就是伤害;又被自己轻视的人轻视了,那是更大的伤害了;被轻视的人轻视了,居然还感觉到受伤了,这可是终极的伤害啊。“
赵桢笑了起来,“你啊!”
李齐愣了愣,问道,“属下没明白,为何感觉受伤了,就更加受伤了?”
“哎……,李大总管,若是你出门在外,一个看城门的轻视你,你在意么?”
“自然不在意。”
“陈大人在意了!”
李齐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又想不对啊,文及是个看城门的不成,再想问,两人已走远了。
“今日,巴童的母亲就要到京城了。”
“这么快,那我今儿回去看看。”
“你还未痊愈,过两日回去不迟。”
.
“兄长,什么时候殿试?殿试是皇上亲自监考么?”睡完午觉的谷穗坐在文案边,看着一摞摞地奏折,问正在批阅奏章的赵桢。
“嗯。”
谷穗吃了口茶,手肘支在文案上,托着腮,“回答得这么敷衍。”
赵桢笑着看了看她,放下手里的奏折,说道,“你想问什么?”
“殿试什么时候开始?“
“殿试时间是三月中旬。”
“考多久?”
“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考什么?”
“策问,实事政务。“
“题目是兄长你出的么?“
“怎么,你想考状元?“
“状元?没兴趣“,谷穗叹了口气,”唉……,就是没想到做皇帝这么惨。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听着谎言,干着苦差事,管一堆的事情,做什么都有反对声音,一堆的老婆也没有真心爱自己的,吃饭还担心被下药,惨啊。“
赵左说道“那你愿不愿意多陪陪我?”
谷穗收起手臂,立即坐直了身子,“我又不傻,谁愿意有事没事儿搁鸟笼子里待着。”
赵桢像缺水的鱼,嘴角翕动,却没有吐出半个音节。
谷穗觉察自己说错了话,“我的意思是说,像我这样的野鸟不合适富丽堂皇的地方。”
“穗儿,我只想要你在身旁,你还不明白么?”
“我?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你亏大了你。”
赵桢不由地笑了起来。
“皇上,包大人求见。”
“宣。”
“坏了,包大人会认出我的。”谷穗跳将起来。
“你去里面待着吧。”
谷穗一溜烟地跑了进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吧。”
包拯起身,走到文案前。
“爱卿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九穗禾的书童击鼓鸣冤,状告皇宫掳走了他们主子谷穗。”
“什么?!”
“书童说看着他主子进宫几日了,也不见回来,他来宫门口要人,却被驱赶走了。”
“那书童叫什么?”
“巴童”,包拯瞧见皇上紧缩的眉头,便知一二,“陛下,那谷公子是否在宫里?”
苗公公上前说道,“哦,在,是咱家请谷公子来的,给各位宫里娘娘商量添置衣物来的。”
“那敢问公公,衣物的事宜可还商量好了?”
“各宫娘娘衣物齐备了。”
“那有劳公公把人请来,本宫一同带出去,好给九穗禾个交代。”
“这……”苗公公看向陛下。
“怎么?还有不便之处?”
“各宫宫女的衣物还有未妥之处。”
“公公所虑极是,只是九穗禾已状告他们主子在宫里被害了,一时不慎,谣言四起。不如先让谷公子同本官一同回去,日后再请进宫便是了。”
“把人交给包大人吧。”
“是”,苗公公冲着包拯说道,“还请大人先去偏殿稍作休息,咱家这就去请。”
“有劳公公了。”
.
谷穗一面换回衣裳,一面心里犯嘀咕,巴童怎么会去击鼓鸣冤,他怎么也该去金字典当行才是,难不成典当行关门了?
包拯正在来回踱步,远远瞧见小友来了,甚是高兴,忙地迎了上来,仍如往常般,郑重其事地请她小酌一杯。
待出了开封府,谷穗上了马车,便问巴童,“你母亲可还到了?”
“一个时辰前到的。”
谷穗算了下,一个时辰前,那岂不是才到,巴童便去开封府击鼓了。
马车很快停在后院的角门,主仆两人跳下马车,直奔着巴童母亲那里去了。
王夫人端坐在那里,她眼睛有些红肿,看来已哭过了。此时她看着在距离她不远处独自玩耍的四九,看来他还没习惯亲近母亲。
四九见谷穗回来了,跑上前去,高兴地抱住她的腿。谷穗一手牵着他,走上前来,“王夫人好!”
王妇人迎了上来,施礼,“多谢谷公子搭救之恩!小妇人无以为报!唯有来世结草衔环!”
谷穗忙扶起她,说道,“夫人见外了,巴童如同我弟弟一般,若是不嫌弃,您也把我当作大些的儿子罢了。”
王夫人又上前行礼,“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两人寒暄几句,谷穗笑道,“您路途劳顿,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吩咐丫头们便是。”
王夫人又是一番千恩万谢。
谷穗出了西院落,飞丫头来了,说老管家在书房候着呢。
“公子,这是四十亩的田契,房屋耕牛也置办齐了。”
谷穗从老管家手里接过田契,直接给了飞丫头,“你拿去给巴童的母亲吧。”
飞丫头说了声是,便出去了。
“狄老夫人那边安顿齐备了么?”
“使唤的丫头,小厮都齐备了,就是厨子今儿才寻到合适的,是丁香姑娘的熟人,后儿才能上工。”
“嗯,科考近了,‘桃花庵’和茶楼会忙起来,您多费心。”
“这都是老奴应当应份的。”
谷穗想着怎么问老管家知不知道巴童去击鼓鸣冤的事儿,丁香进来请用晚膳,便作罢了。
.
“走火了!”
谷穗在混乱的噪杂声中惊醒了,“怎么了?”
“公子,失火了!”
谷穗跳将起来,“失火了?哪里失火了?”
“皇宫,皇宫方向。”
“什么?!”谷穗光着脚冲出里屋,急奔进院子里去。
飞丫头拎着鞋子追过来,“公子,鞋子,鞋子。”
夜空已被烧红了,亮如白昼。谷穗一边拔鞋子,一边命人拿梯子来。
远处的人们都爬上屋脊查看,火势蔓延的很快,火警响彻寂静地夜空。木质的柱子和房梁冒着火舌,屋顶和墙壁的坍塌声,百姓一片混乱的喊叫声,一向拥挤安宁的京城顿时笼罩在大火之中。
谷穗一咕噜从梯子上滑下去,就往外跑。
“公子,公子”丫头们跟着跑了出去。
“公子,你去哪儿?”巴童赶了上来。
“兄长!兄长!”
书丫头拿着盆子跟了上来,“公子,你去也没用,进不去。”
谷穗不管不顾地冲出了东角门,直奔着皇宫跑去。主仆一路狂奔,果然路已被拦住了,火灾区的人群不断地往外涌出,开封府尹包拯正指挥水车,沙车灭火,灾区外的百姓纷纷从自家接水救火,说是旁边还有个火药库。
谷穗一愣,想着,该不会是按我的火药配的吧?
一个消防员吼道,愣着做什么。谷穗回过神,从旁边捡了个盆,忙着跑去接水灭火。
巴童和丫头们纷纷拿起桶,盆,罐子。
谷穗来来回回跑了几趟,一个趔趄,差点儿撞到一个人身上去了。她抬头一看,神思恍惚,这人哪里见过似的?此时来不及想,便着急躲开那人去接水救火。
那青衣少年跟着向左跨出一步,拦住谷穗去路。
“起开……”谷穗昏了过去。
.
醒来时,谷穗已在晃动地马车上,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哪儿?”
那青衣少年正襟危坐,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已出京城,天亮前进长治城。”
她掀开马车帘布,天色将明,远处星星落落的茅草房隐约可见,显示已出了京城。
“火灭了么?有人死了么?”
“每天都有人死。”
“谁死了?”
“不知道。”
谷穗指着他说道,“你,现在把我送回去。”
那少年看了看谷穗的手指,语气没有丝毫的变化,“不行。”
谷穗收回伸出的右手,“好,那你放我下来。”
“不行。”
“你想怎么样?”
“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到主子那里。”
“主子?谁是你主子?你谁啊?”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火是你放的?”
“不是。”
“你同伙放的?”
“不知道。”
“我得罪过你吗?”
“没有。”
“没有,那你拉我一块死?你同伙放的火,你能跑得了?”
“他们没有这么快。”
他说的没错,谷穗想,可是我得知道兄长是否安全,又不能直接问他。她皱着眉头,他不会想杀我,否则要杀早杀了,我得想法子在长治城下马车。
谷穗抱着双膝,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把手指伸进嗓子眼里。那少年瞧着谷穗的头深深地埋进膝盖,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了?”
谷穗捂着嘴,转身把头伸出马车窗,呕吐起来。那少年忙地叫停马车。
许久谷穗才缩回马车,她脸色惨白,眼睛红肿,说道,“我……我……怕……是要死了……”
那少年着急起来,马车疾奔而起。
“大夫!大夫!”那少年抱着谷穗奔到医馆。
大夫见来人急赤白脸,以为要出人命了,急忙引到后堂,一阵扒拉眼皮,切诊脉,“无大碍,感染风寒,几剂汤药便好了。”
“人怎么不醒呢?”
“这是药方,你先去抓药,兴许一会子便醒了。”
那青衣少年接接过药方,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谷穗,“那他?”
“你放心,她无性命之忧。”
谷穗瞥见那青衣少年随着那大夫走了出去,一骨碌爬将起来,跳下床,从后门溜了。
她撒丫子跑过几个杂乱的街道,挤入拥挤的集市,走在人群中,方才安心。她理了理衣物,往前走几步,站在胭脂水粉的摊子前,忙着向几个妇人推销胭脂的摊主转过脸来,眉开眼笑的招呼道,“公子是来买胭脂水粉给娘子的?瞧瞧这几个,都是新来的颜色。”
谷穗随手拿起一个,“我看这个不错。”
“公子好眼力,这个卖的最好,京城‘桃花庵’都用这个。”
谷穗笑了起来,“说起京城,说皇宫失火了。”
未待摊主说话,几位妇人便抢话道,“是啊,死了好些人,就连……”
谷穗着急道,“那皇上呢?”
“哎呦……可吓死奴家了,皇上啊!”
谷穗盯着她的脸,等着下一句。
“咱们的好皇上啊,那时,奴家正和婆婆商量,扯上几尺红锦缎子给小哥儿作生日,奴家的相公刚巧从京城回来了。奴家问他,生意可还好?他却说,皇宫失火了。奴家就问,死人了么?相公就说,傻娘们,那么大的火,能不死人么?……”
她身旁的其他妇人笑了起来。
谷穗想她一定是个唠唠叨叨,要相公不得安生的老婆。她再也忍不住了,问道,“皇上有没有事儿?”
那摊主盯着谷穗手里的胭脂,说道,“咱们的皇上有皇天庇佑,一点事都没有儿。”
谷穗松了口气,去掏钱,这才想起身上身无分文的。
那妇人因被截了话,不高兴地扔下胭脂盒子走了。
那摊主说道,“唉,您,您别走啊,这可是新色。”
那妇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摊主回头瞧见谷穗的神情,从她手里拿回胭脂盒子,“得,一下子黄了俩生意,您这是大早上的给我添乱呢。”
谷穗从大带上解下鹅毛笔,从隔壁借了纸墨,写了几个字,交给摊主,说道,“你拿着去京城‘桃花庵’,有人会给你换银票。”
“‘桃花庵?’”
“‘九穗禾’茶楼也可以。”
摊主接过纸条,“啥?!就你这鬼画符换银票,你当我傻子?!”
“信不信由你。”
“他们真的给我银票?”
谷穗笑了笑,从铺子上拿了好些胭脂眉黛,一股脑地揣到怀里去了。她在走出摊位几步处回头看着呆住的摊主,“今天去的话,拿到两百两,明天的话,可只有一半喽……”
说完转身挥了挥手,涌入人群之中。
.
谷穗一路哼着歌,拐进胡同口,想着到哪里弄匹马才是,她一抬头,那青衣少年赫然站在眼前。一个景象在脑海中闪过,使她迟疑了一下,转身要跑。青衣少年已落在眼前,挡住去路,“公子请上马车。”
谷穗自言自语道,“要不是落了我的胡椒水,可真要你好看。”
谷穗上了马车,“什么破马车!”
“马车是公子发明的。”
“就当你夸我了”,谷穗皱了下眉头,“你怎么知道的?”
“天下人知道。”
谷穗一副不满的神情,她靠了靠马车箱,突然直直盯着他的眼睛,“那我问你,在我第一次进霸州城时,你是跟踪我么?”
青衣少年略显惊讶,“是,也不是。”
谷穗心下一惊,居然真的是他,她皱了皱眉头,问道“是什么?不是什么?”
“是保护你,不是跟踪你。”
“那时我既没有成名,也没发财,更别提作恶了,你保护我做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儿,你都干?”
“主子让我做,我就做。”
谷穗来了兴趣,“你叫什么名字?”
“七杀。”
“七杀?七旬更合适。”
“我喜欢七杀,有杀先论杀,无杀方论用。”
“呃……”
“这样纯粹,干净。”
“我觉得冷嗖嗖的。”
“我把披风给你。”
“我是说你的话冷。”
“那我不说话了。”
“你主子怎么成为你主子的?”
“主子生来就是主子。”
“我是说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不知道,在我记事的时候就跟着他了。”
“就你一个人?”
“不是。”
“你的功夫在哪学的?”
“不能说。”
“你方才怎么把我弄晕的?”
“对不起,我戳了你的穴位。”
“那你教教我。”
“不能教。”
“为何?”
“主子说不能教。”
“你主子管的可真宽。”
“主子说你很聪明,又很爱骗人,要我提防着你。”
谷穗笑了起来,她已猜出他是重元的人了,眼下反倒省了弄通关文牒的麻烦了,“你这是夸我么?”
“不是。”
“心中有佛所见皆佛。”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是说,你主子心中有屎,看人即屎。”
“我不说脏话。”
谷穗握紧了拳头,想要狠揍他一顿,便问道,“我很想打你,怎么办?”
“你可以打。”
“你会还手么?”
“不会。”
谷穗笑了起来,问道“那我若是要杀你呢。”
“你杀不了我。”
她顿时像泄了气的气球,不再说话了。可是她睡的太饱,没多久,又问道,“你主子有说要你听我的话么?”
“有。”
谷穗摩挲了他的额头,“真可爱。”
“我不是孩子。”
谷穗突然心中凑地一紧,若是在我第一次进霸州城,他便跟着我了,那火药的配方他是不是也知道?
谷穗瞬间否定了这个想法,配置火药只有巴童在身边,就算他知道火药是我配置的,但是去除杂质和具体配比,他却没办法知道。否则辽怎会不在幽云十六州的战场上用火药呢?
谷穗心中一个阴影闪过,若是重元知道我配置了火药……
谷穗看着眼前的七杀,他被盯的有些不自然,转过脸去。
谷穗突然笑了起来,不,他不知道,否则七杀是不会承认一直跟着我的。
她又是一阵难过,因为自己,辽才丢了幽云十六州。
她这样一阵高兴,一阵难过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额角已出了细细的汗来。
七杀原以为她又要骗自己,这会子看她是真的病了,着急地喊道,“公子?公子?你怎么了?”
谷穗只是呆呆地盯着马车箱璧,也不回话。
七杀伸手晃她,“公子!公子!”
谷穗回过神来,喘了一口气,似刚活过来似的,往后靠在马车箱上,“我没事儿”,这才用袖筒去擦额角的汗,”前几日病了,没好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