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人都不是傻子。
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看出阿余这是在和圣人怄气呢。
本来松下来的那根弦,不由得又绷紧。
余美人胆子大不怕死,可他们还想要命,虽说贺闳素来宽仁和善,但被后妃这样一再地甩脸子……也难保不会生气。
帝王之怒,他们还没见过,也不想见到。
于是众人都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其实对于贺闳来说,有点小脾气没什么,但犯脾气犯得大家都能看出来。
那就是在当众给他难堪。
所以贺闳的口吻便也冷淡下来:“殿中婢女的脸,可是你命人掌掴的?”
阿余答得痛快:“是。”
贺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心里在意的也不是她有没有打人,“为什么?”
阿余下巴微扬:“嫔妾屋里才出了事,人还跌在地上没起来呢,阿梨就跑进来腆着一张幸灾乐祸的脸瞧热闹,且不说她怎么就来得那么巧,就算真是路过,一个二等婢女,没头没脑地闯进一个美人的屋子里,不行礼、不通传,像个市井蠢妇似的在那指手画脚。嫔妾觉得该罚,便罚了。”
照她这样说,阿梨的确是很没规矩。
不过阿梨哪会承认,忙辩驳:“当时织花姐姐喊进了刺客,婢子一时慌神就忘了通传,而且婢子进屋以后只是问了问出了什么事,见余美人受伤又说要赶紧请个女医!
这……这可都是关心您的话呀,怎么就是幸灾乐祸、指手画脚?你实在是冤枉了婢子啊!”
和阿梨的激烈相比,阿余显得淡然多了。
她施施然地站在那,说话也轻飘飘的,看似没什么力气,但实际上绵里藏针:“圣人问,我来答。无人唤你,你也敢插嘴,这样没规矩难道不该罚?”
阿梨哽住,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被戚莹一个眼风给顶回去。
阿余头也没回,听身后没传来动静,便又说:“而且我屋里的人是死绝了吗?需要你过来帮忙?另外请女医的事,自然有祝婕妤娘娘安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安排了?
再说了,我是美人、你是婢女,你擅自闯到我屋里来,惊着了我,还不能罚?”
“若如此,那的确该罚。”
宫人冲撞了贵人,被私下责罚也属正常。
听贺闳这样说,阿梨登时直起腰身,被抓化的脸因为愤怒仿佛又涨红了几分。
不过接下来,贺闳又说:“只是毁人容颜,却是重了些。”
他轻轻转动着拇指上的宽戒,口吻一如既往地平淡从容,但隐约已带了些许责怪。
绷紧了腰身的阿梨又松懈下来。
戚莹暗暗攥紧帕子的手,也徐徐松开,她不着痕迹地擦净手心的细汗。
场面终于要变得有意思了。
阿余却是勾了勾唇:“嫔妾没有毁人容颜。”
才刚得了贺闳的话,阿梨有了底气,便又有了胆量插话:“余美人回头瞧瞧婢子的脸,这还不叫毁人容颜吗?纯兰掌掴婢子的时候,福熙阁里的人可都看着呢,那可是下了十二分的力气!”
说到这,又哽咽起来,“就算婢子之前得罪了美人,可当时您已经叫纯兰教训过婢子了……为什么非要毁了婢子的脸呢……”
阿余根本不搭理她。
就算刚才和她说话时,也都懒得回头看。
现下更是不接话茬,只对贺闳说:“请圣人传嫔妾的婢女纯兰上殿。”
贺闳嗯了声:“传。”
不多时,纯兰进来,走到阿梨的身边,挪开了些距离跪下。
贺闳看了眼阿余,示意她继续。
阿余没去接贺闳的眼神:“纯兰最初来到嫔妾身边时,只是个粗使丫头,是近些日子才提了二等。而且嫔妾晋位没几日,内侍省还没调拨新人过来,而纯兰也的确是力大无比,十分得用,所以一直以来也都是做的力气活。
在场的宫人都知道,若是要做活计,是断不能留长指甲的。”
贺闳:“砌玉,去看看。”
他方才疑心错怪了她,本是有些愧疚的。
可见她没玩没了、不顾场合地耍性子,贺闳便也有些不悦,索性公事公办起来。
怪他多疑?随便。
砌玉领旨,束手上前,先是对着阿余行了一礼。
阿余这时候才露出个笑容来。
贺闳瞧着分外扎眼。
砌玉上前确认过,道:“纯兰的确没有留指甲。”
阿余接话:“既然五指秃秃,那又怎么会在阿梨的脸上留着那么长的抓痕呢?”
这倒是。
阿梨紧接着又说:“就算没有指甲,可若真是下了大力气,那也是可以挠破人的啊。”
这倒也是。
见过女人打架的都知道,打红眼的时候,不管有没有指甲,都能抓破人脸。
尤其是纯兰的确掌掴了阿梨。
福熙阁的人都看到了。
如今阿梨的脸破了,怎么看都只能是纯兰干的,即便她五指秃秃。
所以她的解释,似乎不是很有力。
听着阿梨的反驳,阿余轻轻转过身,缓行几步走上前,再屈膝蹲下,伸出一只嫩白的手,轻轻托起阿梨的脸,细细地瞧着她的脸,只把她瞧得汗毛倒竖。
“余……余美人,你……”
这么多人在,她不敢再对自己做什么了吧?
阿余的确什么也没做。
就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接着目光一划,看向自己举起的另一只手:“你说得也有道理,若是我想,即便没有指甲,也可以抓花你的脸。”
阿余的手白皙又好看。
小小的一只。
不是很纤长细瘦的那种,而是白白肉肉的。
她也是五指秃秃的,因为天生指甲柔软,所以留不长。
阿梨不知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打扮得明艳过人、长得又珠圆玉润,天生微翘的唇角带着七分和煦笑意,但水盈盈的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看着明明是个才过及笄的小姑娘,笑容也是好似阳春三月,可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势却阴冷骇人,叫素来大胆的阿梨不由心生战栗。
之前的余美人,可不是这样啊。
就在阿梨有些受不住的时候,阿余松手起身,又旋过身去。
阿梨长吁口气,软倒在地。
可这口气还没松完,就听阿余又说:“嫔妾细细瞧过,阿梨脸上的抓伤由上至下,虽然稍有偏斜,但大致都是呈直线状。可掌掴留下的伤痕……”
她抬起手,比划了个手起掌落扇人耳光的手势,“应该是从内至外,呈斜线状才对,毕竟行刑者与被掌掴者是相对而站的,又有高矮之分,不可能留下这样的伤。”
软倒在地的阿梨又跪起来,低垂着脸,眼珠转得飞快。
“可若不是纯兰,又是谁把阿梨的脸打成这样的呢?”
阿余又提出一个问题,接着伸手抚上自己的脸,轻轻从额角滑向香腮,“那想必只有她自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