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无中生有
顾良才的死讯,很快传到了陷阵营。
军中的将士口耳相传,说封峻跟顾良才为了争夺一个女人,这才反目成仇,引发了内斗。
顾良才身为陷阵营副帅,在军中颇有人望。在这样一个即将起兵南下的重要关口,他的骤然横死,引起了陷阵营中惶惶不安的揣测。
尤其是那些与顾良才私交甚笃的中高级将校,他们都担心封峻会借此机会,在营中进行血腥清洗,甚至有传言说,有人为了自保,打算带走原陷阵营的兵士,脱离封峻的掌控以后,再另立门户。
一时间人人自危,就连南下攻打郁阳的准备工作,也近乎进入停滞状态,如今这个由原陷阵营和朔北军组成的新陷阵营,又陷入了即将分崩离析的境地。
就在顾良才死后的第六天深夜,原顾良才手下的参将栾辉,带领了二三十个兵士,趁夜从营中叛逃。
封峻得知消息以后,让石浩带兵追回栾辉,并且特别嘱咐,务必要生擒。
很快,石浩带着五花大绑的栾辉回到了陷阵营。封峻召集众将,在营中的法场公开审判栾辉。
众将都心知肚明,封峻这么做,是打算杀鸡儆猴,栾辉必死无疑。
谁知道,封峻当着众人的面,亲自解开了捆住栾辉的绳索,将他扶起来以后,颇为诚恳地问他:
“栾辉,你是陷阵营初创时就跟着我的老将,为什么要趁夜离营?我身为主公,是不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栾辉大感惊讶,这才把那些担心遭到清算的顾虑,都一口气说了出来。他的这番话,也正是在场众将心里盘算已久的话。
封峻听完以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对他安抚劝慰了一番,表示他的这些顾虑,全然是对他的误解,他当然希望他留下来,可如果他实在不愿意,现在就可以自行离开。随后,封峻让部下取来一大包金银,作为给他践行的一点心意。
栾辉羞愧难当,跪在封峻的脚下,朝他俯身叩拜,表示从今往后,誓死追随主公。
果不其然,这件事以后,陷阵营中的风向大变,惶惶不安的气氛渐渐消失了,筹备粮草和冶炼军械又紧锣密鼓地如常进行。
他们当然不知道,栾辉那晚的“叛逃”之举,正是受到封峻的指使。
八月末,封峻率领三万五千陷阵营将士,起兵南下,兵锋直指郁阳。
❖
当顾良才的死讯传回郁阳时,濮南王元舜正带着十万大军陷在海西,与庚礼打得难解难分,当然也抽不开身南下勤王。
另一方面,元靖云仅仅用一封信,就除掉了封峻的左膀右臂,还对陷阵营造成了如此大的冲击,她正是凭着这出神入化的一计,保住了宗主之位。
这天,元靖云从濮南王府出来的时候,暴雨倾泄如注,已经连续下了三天三夜。她没有坐来时的马车,而是一个人撑着伞,慢慢走回去。
这样大的雨,油伞形同虚设,很快,她的襦裙下摆和鞋都已经湿透,她却浑然不觉,兀自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
没有人会相信,顾良才和新桃的死,绝非她的本意。
封峻与新桃有旧,这她早就知道;而顾良才对新桃情真意切,她也是看在眼里的。她很清楚,以封峻和顾良才这般过命的交情,要想伺机策反顾良才,让他临阵倒戈,高官厚禄不管用,必须要特殊的药引。
可是,谁能想到,他们二人之间的心结已经如此之深,只要有一点点变数,竟然就一发不可收拾,落得你死我活的下场。人性之幽微难测,实在是她这个始作俑者没有料到的。
尤其令她自责的是,新桃因此香消玉殒。
当初,她被元弘嘉诬陷、逃到朔北时,寄寓在顾良才家里,虽然新桃对她心有芥蒂,终究还是照料她饮食起居,还冒着生命危险救过她,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这样恩将仇报。
想到这里,元靖云不由得用力咬住了下唇,拼命压抑着翻江倒海的悔恨。
她看着眼前密不透风的雨帘,突然止住了脚步,刚才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吓了她一大跳——她发现,自己在妒忌新桃。
妒忌什么?她细细分辨着乱麻般的思路,想要理出一个头绪。
他们以前的事,她从未跟封峻谈起过,因此不清楚个中细节经过。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封峻对自己的情意,而且以他的个性,新桃既是兄弟妻,就绝无再续前缘的可能。
既然如此,她到底妒忌新桃哪一点?
正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闷雷,犹如灵光一现,照亮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新桃做了她不敢做的事。
从始至终,新桃都忠于自己对封峻的感情,并且坚定不移地维护它。她用一个女人能想到的所有方式去爱他——为他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为他去救自己讨厌的女人,最后再为他而死。
她所妒忌的,正是新桃对封峻不顾一切的勇气。
这样的勇气,是她没资格拥有的,因为她不仅仅是“女人”,更是“元靖云”。
想到这里,她突然开始痛恨自己的这个身份。如果她不是元靖云,而是其他任何一个女人,当初封峻让她跟他走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痛痛快快地追随他到天涯海角。
可惜,她是元靖云。
从她离开深居简出的公主府、卷入权势之争的漩涡时,她就没有资格只为自己而活了。
她感觉自己被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缠住了,越裹越紧、难以抽身。一条看不见的命运之线牵引着她,让她身不由己,不但不能像新桃那般洒脱,更迫于形势,必须与封峻为敌。
想到他,元靖云的心中,突然感到一阵颤栗般的痛楚——他……会恨我吗?
她抚住胸口,深深叹了一口气,撑着伞再次走向密不透风的雨幕中。
今年的雨,下得太久了。
❖
九月七日,大雨倾盆如故。
元承光从政事堂参加完军议出来,窝着一肚子火,披上一件油衣,冒着大雨骑马回了北军兵马司。
自从八月末封峻起兵以来,陷阵营从朔北出发,兵锋直指郁阳。他没有按照传统的一线平推打法,沿途很少攻城略地,而是利用骑兵的敏捷机动性,跳跃式推进战线,越城攻击,从守备较弱的军镇入手,他靠着手中数万精锐,这些城镇几乎都望风而降。
封峻这种奇特的战术,在北伐时就已经验证过了,可以快速推进战争进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灭胡夏。看来,他是打算在郁阳故技重施,要不了多久,陷阵营就会兵临郁阳城下。
元承光胡乱思忖着,到了兵马司门口,看见一个面色黝黑的将领,正站在屋檐下躲雨,嘴里叼着根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人正是顺辽都尉孟涛,去年裴泰叛乱时,他俩一起死守顺辽,也是过命的交情了。
元承光心头一喜,翻身下马,把马缰扔给亲兵,油衣还没来得及脱,三两步扑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说道:“老孟!你什么时候到的?”
孟涛把嘴里叼着草一吐,看着他说道:“等你老半天了,军议怎么样,有结果了吗?”
元承光一想起这茬,火气又冒起来了,说道:“你是不知道,简直吵成了一团,有说主攻的,有说主守的,居然还有主和的。”
孟涛一怔,问道:“主和?怎么个和法?”
元承光把油衣脱给亲兵,和孟涛撑着一把油纸伞往兵马司都堂走,看着他说道:“主和的意思,就是跟封峻讲和,把朔州割让给他。”
“娘的,”孟涛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干脆直接把郁州也割给他得了,还打个屁。”
“哎你小点儿声。”
“那戚太尉怎么说?”
“当然是主攻。”
“戚太尉说话也不顶用了?”
元承光眉头一皱,说道:“你是不知道,现在姓梁的得势了,一帮狗腿子瞎指挥。”
“不过照我说,那些说主守的,倒也不是没道理,陷阵营大多是骑兵,野战才是强项,不擅长攻城。”
元承光停下脚步,看着孟涛说道:“你的意思是,以守为主,以攻为辅?”
“对嘛,把封峻引过来,困在郁阳城外,他久攻不下,士气必然低落。这会儿元舜陷在海西脱不了身,就算没有建州军,我带来的那三万顺州军,从背后夹击,再加北军主力两万和郁州的三万守城。”
元承光看着孟涛说得眉飞色舞的,抿着嘴,没有说话。
孟涛继续说道:“另外还有两万淳州军,就去断他的粮道,截了他的后路,他再有八条命也该玩儿完了。”
元承光听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孟涛突然止住了话头,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说道:“哎,我说了这么半天,你怎么不吱声?我知道,你跟他要好得很,你别到时候心一软——”
“你说谁心软?!”元承光一把甩开孟涛搭在他肩上的手,“你放什么狗屁?”
“行行行,我放屁——”
元承光对孟涛怒目而视,也顾不上打伞,两人都淋着雨,急声说道:“我告诉你,从他起兵叛乱那一天,我就跟他势不两立,早就没了情义!”
孟涛拿过他手中的伞,又给两人撑起来,拉扯着他往里走,说道:“好了好了,就当我没说过,你镇北大将军大人有大量,卑职给你赔罪啦。”
元承光余怒未消,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觉胸口一股浊气堵得慌。
过一会儿,他和孟涛走到兵马司的都堂,气也消了大半。他心里明白,孟涛说的战略确实可行,如果按这个法子部署兵力,起码在一开始不会落了下风,能够与陷阵营分庭抗礼。
元承光皱着眉,有些别扭地看着他,说道:“你刚才说的打法,我会帮你呈上去。”
孟涛放了伞,看着他混不吝地一笑,也不跟他计较。
正在这时,两人还没来得及落座,一个穿着油衣的军士急匆匆走进来,向元承光呈上一封紧急军报。他展开一看,不禁又惊又疑,一时摸不着头脑。
孟涛问道:“怎么了?”
元承光抬起头来,扬了扬手中的信,说道:“军报上说,阳休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