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发病
方世誉看起来真的醉了,兴致盎然,口中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漠北是个好地方啊,可惜朕自出生起就未曾踏上过那片土地,没能见识过那大漠孤鹰,那长河落日,可惜,可惜啊!”他长吁嗟叹,眉间笼上了愁云,“不过多亏了邕王坐镇边陲,御外敌,安黎民,朕才能在这京中高枕无忧,坐享这山河太平啊!”
“郡主,你说邕王是不是朕的大功臣,是不是朕的依仗!”
“陛下,您醉了,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唐鸢低眉垂眼,淡淡道。
方世誉却置若罔闻:“平宁啊,你说朕的这番肺腑之言,邕王他能听见吗?”
唐鸢分外平静,粉面含笑,双瞳剪水,朱唇轻启,像是安慰又像是探寻:“能的,父王一定知晓陛下的良苦用心,必定尽心尽力替陛下守着这江山。”
方世誉闻言似乎十分愉悦,想要起身却不胜酒力地垂下头,抬手扶着前额,拇指指节轻轻揉着额角,长长吁出一口气,迷蒙的眼神在方世爻身上一闪而过。
***
两人打宫里出来时,唐鸢早已将头脸又收拾了一番,愈加光彩照人了。她没喝多少酒,神智清明,一手抱着方世爻的外袍,一手同内侍一起扶着他上了马车。海吉站在宫门口,直目送到两人都坐上车,这才扬声尖气地喝道:“恭送宁王殿下——王妃娘娘——”
车驾缓缓移动,唐鸢从车帘缝隙中看着那张脸,直到他远远落在后方,再也看不清。
右手忽然叫人捉住,紧接着就被攥进了一个冰凉的掌心。方世爻闭目靠在车厢壁上,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很不舒服。脖颈上的艳色稍稍退却,脸上却是愈发不自然的白。
他的手心略微粗糙,不似看上去那样柔软,虚虚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温度。唐鸢手一僵,鬼使神差地没有抽出来,探身上前,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喂,你还好吧?”
方世爻没有作声,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算是回应。
唐鸢被他抓得心绪不宁,两人并非没有过肢体接触,但这一次却像是在这狭小的空间中燃起了一簇火,晃的她头昏脑涨,口干舌燥。
“你脸色不太对,”唐鸢压低了声音,“哪里不舒服吗?”
方世爻微微偏过头,艰难地睁开眼,看向她时,眼底一片血红。
唐鸢霎时变了脸色。
冷汗自他的额头渗出,唐鸢这才注意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的感官灵敏,方世爻覆在她手上的手指正轻微颤抖着,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他眼角绯红,那双迷蒙的眼睛半睁不睁,已经有些失焦了。
“你怎么样?这是怎么回事!”唐鸢大骇,伸手就要去掀帘子叫人,“来……啊!”
突然间,一股力量将她拽回,唐鸢一个趔趄,下一秒,就跌进了一个冰凉的怀抱。
熟悉的熏香气息夹杂着酒气灌入鼻腔,她瞪大了双眼,脑袋乱成了一团浆糊,维持着方才跌倒的姿势,被方世爻圈进了怀里。
唐鸢半张脸贴在他坚硬的胸膛上,耳边是咚咚的心跳声,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将她牢牢包围在这张坚实的大网之中,让她忘了呼吸。
“别叫。”方世爻虚弱地说道,方才拉她的那一下似乎消耗掉了他一大半的力气,此时显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说话三分声七分气,“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去把我外袍中的药瓶拿给我。”
唐鸢已然方寸大乱,她从未见过方世爻这般虚弱的模样,一时愣在了原地,都未注意到他抚在自己背上的手已经拿开了,直愣愣地抬起头,撞进那混沌瞳眸之中。
“什……什么?”
“咳咳!”方世爻忍不住咳出声,又急忙用手掩住口,将余下的声音强忍住,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外袍:“药……咳咳,药瓶……”
唐鸢猝然回身,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一把捞起那件厚重的外袍开始里外翻找,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恐惧,为何会害怕方世爻在自己面前表现出这幅模样。
“啪嗒。”一只黑色瓷瓶被抖落在地,顺着马车的颠簸,滚到了一双漆黑的靴子旁。
唐鸢低头,一言不发,双手在车厢底摸索着,那双不受控制的手还是出卖了她此刻的慌乱。
葱白的指尖碰到了冰凉的瓶身。
她连忙伸手去抓,但抓了几次却都没有抓起来。唐鸢抿起唇,眼睛瞪得极大,口中弥散开了隐隐的血腥味。忽然间,手指一凉,方世爻轻轻握住了她,就着她的手拾起了那只药瓶。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唐鸢缓缓抬头看去。那张苍白的脸孔此刻正在自己面前,两人贴得极近,呼吸间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熟悉的眼睛倒映出了自己狼狈的脸,她瞳仁一颤,湿润的眼眶中落下了一滴泪。
方世爻极轻极浅地笑着,又长又密的睫毛轻颤,举起她的手,从她手心取出那个黑色的瓷瓶,又缓缓靠回车厢后。
寥寥几个动作,却神奇地安抚下了她慌乱的心。
半晌之后,唐鸢倚在垫子上,两手的指尖互相点着,眼眶还红红的,抿着嘴不发一言。
方世爻服过药之后状态好了许多,呼吸轻柔绵长,嘴唇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安详地垂着眉眼,靠在车厢上歇息。
马车里,空气一时有些凝滞。
“你方才,为何如此紧张?”方世爻手中把玩着那个瓷瓶,说,“怕我会死吗?”
“哪能啊,我见惯了生死。”唐鸢侧眸,声音里却难掩苦涩,“实话告诉我,你这病是怎么回事?”
“没事儿,老毛病了。”方世爻依旧闭着眼睛,“不打紧的。”
唐鸢缓缓移动视线,最后定格在了他的手上,心里五味杂陈:“是与陛下有关吗?他今日到底为何要你我前来?不会单纯只是为了吃顿‘家宴’吧?”这“家宴”二字咬得极重。
“自然是为了慰劳。”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方世爻的手微微一滞。
唐鸢赶紧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继续玩她的手指。
“我不信他单纯是为了犒劳咱们。”唐鸢咕哝道,“他哪有那么好心。”
“那就是为了拉拢我们。”
“拉拢?”唐鸢的语气更不屑了,“除非他脑子搭错筋了,不然他灭了咱们还来不及呢,还拉拢……”
“那你觉得为何?”方世爻终于睁开了眼睛,语气似笑非笑,一双清明的瞳仁看向唐鸢,看得后者心头一跳。
唐鸢仔细品了品,道:“试探,警告。”
“试探什么?警告谁?”
“不晓得。”
“……”
方世爻将头偏了偏,稍微有了点精神:“那你如何得知?”
唐鸢沉吟片刻,肃重道:“直觉。”
这下方世爻是真的无语了,方才攒起得精神头瞬间泄了气,将脑袋又正了回去,不再同她说话了。
但这确实是唐鸢的直觉。
方世誉先前虽一直在闲聊,但总给她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是在战场上嗅到了对岸硝烟的气息,让这头戈壁滩上的小狼骤然间竖起了耳朵,满桌的珍馐佳肴都变得索然无味。
譬如他一直将话题向漠北与邕王身上引。
譬如他在同她说话时,那有意无意飘向方世爻的眼神。
譬如她觉得,方世誉并不真的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