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浴汤
唐鸢此人,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最怕的就是空气突然安静。
譬如现在。
她脚趾大动工,大脑风暴急速运转,心想着,不论什么话,先说出来,能打破这尴尬的氛围就好。
于是——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
此这个教训告诉我们,说话前一定要先过脑子,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一气说出口。
眼见着方世爻的眉毛越抬越高,唐鸢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向外冲去:
“我先吧!”
***
水汽氤氲,唐鸢褪了衣衫,伸出足尖探了探水温,便迈进了汤池。暖热的水流瞬时将她包裹,在外面浸染上的寒气一下子被驱散了,唐鸢舒坦地叹出了声,两条臂膊搭在池沿,像只餍足的猫儿一般伏在池边合上了眼,莹白的脊背上划过水珠,凝润得像块儿光洁的羊脂玉。
她有些不知所措了。
上回与方世爻一同就寝还是她刚搬来的那日,也不知是那晚她的表现太僵硬了,还是说方世爻也觉得同样不自在,反正自那日以后,两人就不约而同地错开了时间,她尽量让自己早些睡着,以避免跟他打照面。
偶尔晚上起夜,身边那道沉睡的身影会让她下意隐藏起自己的声息,生怕将他吵醒。
可现在不同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融洽了许多,甚至可以无所顾忌地插科打诨,不拘礼节……肌肤相亲。
所以今晚应该如何度过呢?她想,是像往常一样,互不搭理各睡各的,还是随便聊点什么,放松一下气氛?
唐鸢缓缓抬起头,脸上泛起绯红,也不知是被热汤泡得,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她往池底沉去,水面上只露出了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水汪汪地一通乱眨,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给驱赶出去。
散开的发如墨汁滴进水中一般化开,在她身边蜿蜒出一片迤逦图腾,旖旎又端庄。唐鸢在水底吐出一串泡泡,咕噜咕噜消失在水面上。
她这一泡就泡了将近小半个时辰,香儿进来寻人时,见她正抱臂靠在池边,双眼紧闭,嘴唇微张,毫无知觉,身体一点一点地在向池中滑去。
这可了不得,香儿大惊失色,疾步奔到她身后,伸手一揣捞住她的咯吱窝,用力将人捞出水面,自个儿一屁股坐到了潮湿的地面上,吓得眼眶倏地就红了起来。
昏昏欲睡的唐鸢叫人这么一捞,睡意吓没了大半,回头见到撇着一张小嘴的香儿,好一阵没回过神来:“你做什么?”
“奴婢还没问郡主你在做什么呢!”她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满是劫后余生的心悸,“怎么能在汤池里睡着了呢,奴婢要是晚来几步,您就沉底儿啦!”
唐鸢后知后觉,方才只是想拖延一下时间,免得太快面对方世爻和他的那张床,哪曾想这温泉泡得太过舒服,竟迷迷糊糊涌上了睡意。
想来也着实惊险,她想过自己无数种死法,却从未想过还会在泡澡时将自己溺死这一种。
“行了行了,别担心了,我这几天太累了,”她胡乱安慰着香儿,“是……王爷让你来寻我的?”
“王爷?什么王爷?”她的注意力果不其然被转移了,“奴婢没见到王爷啊?”
唐鸢吁出一口气,道:“帮我把衣裳取进来把。”
香儿取来衣服时,唐鸢已经把自己擦干,发丝湿漉漉地背上,皮肤被泡得发皱,显得更白了。
穿好衣服,烤干头发,再回去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唐鸢惴惴不安地推开门,房间内却意外得空无一人。
“王爷呢?”她回头问门口的丫鬟道。
小丫鬟一脸仔细:“回娘娘,王爷已经出去多时了,应当是去书房了。”
她欢欣鼓舞,满血复活。
这才对嘛,这才是我们勤勉克己的好王爷。
唐鸢的心松了下来,哼着小曲儿关上了门。
不知何时,房间中央被燃上了一炉炭火,将这一方空间烧得暖烘烘的,秋日里连绵阴雨带来的潮湿气息也被烤干,人的身上舒爽了,精神也就跟着舒畅了。唐鸢坐在镜子前,细细梳理着长发。
从前她的头发烫染过度,毛糙稀疏,用上好些贵妇护发产品,去美发沙龙做了好几次护理都没能救回来,眼下摸着手里这缎子一般柔顺光滑的长发,那叫一个爱不释手,十分满意。
这个梳妆台是临时搭起的,她的首饰妆匣都被搬了过来,台面上散落着零零散散几样物什,最下方的抽屉里放的是一些不常用的物件儿,都被她随手锁了起来。
唐鸢抬手在镜子与镜框之间的缝隙里一摸索,手指在熟悉的位置碰到了一个硬物,随即放下心来,指尖一勾便将东西取了出来,一边开锁一边留心着门外的动静。
锁扣“咔哒”一声启开,她打开抽屉,从深处摸出一只其貌不扬的小盒子,打开来一看,那是一只剑穗,青色的流苏被理顺码好,银白色的镂空铃铛上,一条长着翅膀的蛇正在昂头尖啸。
她伸手去取,手指方一触及到那只铃铛,却忽然顿住了。
她分明记得,上次放进去时,这蛇头是朝向正上方的,可此时,那诡谲的蛇头却堪堪指向一点钟方向。
她这个人是个典型的处女座,有着极其龟毛的强迫症,最喜欢在这样的小事上吹毛求疵,是绝不会允许东西没摆正就被收起来的。
唐鸢目光一沉,将盒子扣起来,又照着原样放了回去。
不用猜她也知道,打开盒子取出过剑穗的人是谁。镜子里映出她此时的模样,素面朝天,未施粉黛,清丽出尘,但那锋利的唇角却向下压着,眸中隐隐有了阴云,脸色不怎么好看。原以为两人如今开始敞开心扉,试着去接纳对方了,谁知却还是防备着的吗?
她自嘲地笑笑,两人彼此彼此。
唐鸢起身向床边走去,那张空荡荡的床与往常无异,但此时落在她眼里却格外空,格外刺眼。
她脱了靴袜爬上床,绷着脸向里侧爬去。
“吱——”门被人推开。
唐鸢还没来得及起身,骤然回过头,只见方世爻披散着柔软的头发,披风之下只着一件墨色中衣出现在了门口,正边关门边看向这边。
唐鸢僵在了原地,维持着头朝里屁股朝外向床上爬的姿势,与来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