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日。
辰弑缓缓穿过芭蕉林,一步一摇,走回圣子殿,只觉得精疲力竭,自打那日在首殿密室治醒了爹爹后,申屠夔便神志不清,如疯了一般跑了出去。
辰弑偕同教中红夫人、医必活等人寻找,都未能找到爹爹申屠夔的踪迹。
“这几日都没顾忌到楹楹,那日她不顾身上的伤口未痊愈,执意要和云妹帮我找寻爹爹,数日不见,不知她怎么样了?有没有生我的气?”辰弑这般想着,便走进了圣子殿的内室,推开木门,却见一个蓝衣女子站在桌前,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
“楹楹?”辰弑叫了一声,那女子似乎受了惊吓,忽地转过身来,双手不自然地放在背后,神色有异。
此人正是五毒教的南美人——南宫云。
“云云?怎么会是你?楹楹呢?”辰弑道。
南宫云见辰弑走近,身子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双手依然放在背后,不知是藏着什么东西。
辰弑心中诧异,道:“你怎么了?楹楹呢?”
南宫云嘟了嘟小嘴,眼珠子不由得瞄向了桌上,辰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却是一封信留在了桌上,心中一惊:莫非云云方才就在看这封信?楹楹呢?如何不见楹楹?
当下他更自焦虑,走到桌前,拿起了那封信。
信封的封口是打开的。
辰弑回身瞪了南宫云一眼,道:“云云,你——”见南宫云缩手缩脚,向一旁又退了一步,他摇了摇头,顾不得管那么多,又回过头来,拆开看那封信。
但见信上字迹娟秀,字形修长柔美,字如其人,上面写道:“自知不如驸马心中所念之人,甚觉羞惭,自当离别,缘尽于此,此生能同驸马相伴数日,余愿足矣,望勿念。云妹年幼无知,望驸马悉心爱护。此情此意,必当铭记于心,永生不忘。楹楹留字。”
“姐姐……走了……她……要……你好好照顾我……”南宫云忽道,脸上神色闪烁不定,脸颊绯红。辰弑手中书信落到了地上,他茫茫然抬头,看过来,满眼愁苦,却含了怒意,痛心疾首道:“云云——是不是你?”
南宫云本想到如今岛上唯一的情敌都走了,面上喜悦的神色已经露出些许端倪,却忽闻辰弑满目含悲,走向她,她脸上神情骤变,黯然神伤,却明知故问,怒道:“什么是我?”
辰弑道:“你知道我在问你什么?云云,你平日调皮任性,我都由着你,可楹楹她……那个是你亲姐姐啊,难道她你也不放过?是不是便如以前,对付那些无辜女子一样?”他越说越怒,忽而想起她曾经对赵小玉也暗施过“百步夺命”的剧毒,新仇旧恨一同涌上心头,忽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也正是有了南宫云这一招,辰弑才会在江湖上落下五毒教风流圣子色胆包天,凶残成性,但凡与其欢好的女子都没有好下场的传言。
“哎呀——”南宫云手上吃痛,心中暗惊:原来我以前暗害师兄情人的事,都瞒不过他!闻言也是有气,一边极力扳着自己吃痛的手,一边恨道:“我根本不明白你说什么?你要我说几遍,你才肯相信我?姐姐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你胡说!”辰弑恼怒不已,只道蓝香楹对自己痴心不已,如何肯自行离去?便道:“一定是你害了楹楹,是不是?还伪造你姐姐的笔迹来骗我,对不对?告诉我,楹楹在哪里?你这次又下了什么毒害人?”
他忽而注意到她一直藏匿在身后的手,怒道:“你背后藏着什么?”他心下惶急,手上力道却不自觉地加重了许多。
南宫云被捏得生痛,却又脱不开手,拼力挣扎,遂又只是摇了摇头,泪水陡然奔涌而出,哭道:“你不信我?对啊,我是坏,我是下毒害人!可我有什么错?我不喜欢你拉着别的女子的手来唤我的小名,不喜欢眼里只有别的女子,而看不见我,不喜欢你对姐姐那么好!不喜欢你眼里只有那个小玉儿,而没有我——”
“啪——”
一提及赵小玉,辰弑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记得他曾经在仙鹤峰上为了得到那瓶天香续命丹救楹楹,而答应了令狐行不得再对赵小玉有半分牵挂的,南宫云的话却正好触到了他的伤心处。
他是做出了承诺和誓言,要对赵小玉放手的,可是如今为何做起来却是举步维艰。
他终于怒不可遏,又一次打了她。
南宫云捂了通红的脸,痛哭流涕,道:“你——你又打我!好,好,好……”她连道了三声“好”,眼神寒凉。
辰弑松开了手,一出手又开始后悔,再看看她被自己捏得通红的手腕,到底是情同兄妹,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一想到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心中又是来气,却只是目光冰冷地盯着她看。
南宫云从身后掏出一个红底金丝边的香囊,狠狠往辰弑眼前一扔,怒道:“这是姐姐临走送给你的香囊,还给你——还给你——你就算成天带在身上,姐姐也不会再回来——”
辰弑低头一看,一个暗红色绣了金丝裹边的香囊骨碌碌滚了出来,碰到自己的脚边,便停了下来。他心中一惊:难道她方才就是为了藏起楹楹送我的香囊?这么说,楹楹却是走了,莫不是我错怪了她?
他蹲下身子,拾起那颗香囊,但见珠花彩佩,香囊绣工精美,上面那对鸳鸯倒是游水嬉戏,像是绣活了一般,香囊底部束着火红的丝绦……此等手工,必定出自精巧女子之手。
绣此香囊之人,若不是楹楹,还会是谁?
辰弑料定不会有错,只觉得那上面似乎还真的带着蓝香楹淡淡的馨香,令他忍不住想念她。
那双带着忧郁深情的蓝色双瞳,似乎在反反复复地轻声问着他同样一个问题:驸马,你爱楹楹吗?你真的爱我吗?
那双与众不同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
没来由的一阵心痛。
辰弑把那香囊紧紧握在了怀里,低低道了一声:“楹楹……”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南宫云扔出了那颗香囊,便如全身力气都用完了一般,她一步步退后,直到靠近了墙根,身子一软,瘫坐在了地上,默然流着眼泪,又想起了那个人的叮嘱:
“这香囊并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我在河北道执教多年,遇到一个神医开得‘痴心丹’,专治男子的花心!”
“痴心丹?怎么我从未听说过?会对师兄不利吗?”她心有疑虑。
“如果你信不过向大叔,那就不要用了,其实男子三妻四妾是很平常的事……反正圣子生性风流倜傥,又英武不凡,日后多娶几个娘子来做云云姐姐也是再好不过的事——”那个人面色阴沉。
她闻言,不及细想,一把抢了那香囊入怀,恨恨道:“我决计不会让师兄娶除了我之外,别的女子,就算是我的亲姐姐,我也不允许——”
“只需他贴身佩戴,痴心丹会让他独爱你一人。”
……
辰弑呆愣了半天,半晌才拾起那掉落地上的信纸,细细端详。
“云妹年幼无知,望驸马悉心爱护。此情此意,必当铭记于心,永生不忘……”
这自当是楹楹的亲笔书函不会有错了。
辰弑转头看向南宫云,却见她正倚着墙,默然流泪,一想起方才他自以为是南宫云毒害了自己姐姐,一时情急,他对她的态度,确是粗暴了些,又想起蓝香楹的嘱托,歉意顿生,叹了口气,道:“云云,适才……是师兄对不住你,你要打要骂,师兄都不会怪你……”话未说完,南宫云却撅起了小嘴,转过头去,不做声,也不看他。
辰弑又恢复了往常那种自信满满的笑容,他抿了抿唇,拉了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打,宠溺道:“只管打便是,一点都不痛,谁让我得罪了我五毒教的南美人——我的云妹妹?”
“真的任我怎么打都可以?”
南宫云被他逗乐了,破涕为笑,却偷偷低下头对对手指头,暗自窃喜:莫非痴心丹这么灵验,师兄这么快便对我态度大变?以前他可是很少主动哄我的。
辰弑嬉笑着拉了她的小手,道:“怎么云妹妹舍不得打师兄吗?舍不得的话,那就摸摸好了——”言毕便要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摸去。
南宫云假装嗔怒道:“师兄最讨厌了!我不管,反正你得答应云云,明日便带我回绿竹苑。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辰弑闻言一愣,道:“明日?”
南宫云道:“怎么?师兄你不乐意吗?我姐姐说过要你照顾我的,你不答应我,又想欺负云云吗?”
辰弑暗思:爹爹如今也不知所踪,看来已经离开圣岛了,我姑且出去找找也好,也可以顺便打听一下长生不老秘方的下落。上次在仙鹤峰上,从松鹤子那里得知,随侯之珠和传国玉玺分别落在两个人的手里,一个便是如今朝中的重臣安禄山,一个却是那和赵小玉如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杨太真……而那随侯之珠更是开启传国玉玺的钥匙,如今离开圣岛去找找这两件宝物的下落,也无不可。
他主意已定,便笑着点了点头,道:“云云是我最宠爱的妹妹,你说什么我都依着你。”
“只是妹妹吗?”
“除了妹妹,莫非云云还想做师兄别的什么人?”辰弑一句玩笑,半真半假的神色。
南宫云闻言,却是乐开了怀,笑颜如花,兴奋不已,忽而欢叫了一声:“师兄,你真坏!”言毕便投入了辰弑怀里,辰弑也不以为然,只是宠溺着笑笑,抚摸她的鬓发。
南宫云倚着他温暖的身体,心中如小兔乱撞,暗道:看来这痴心丹果真灵验,师兄如今待我甚好,对我的话更是言听计从,自此之后,我便可和他在绿竹苑内长相厮守,永不分离了。
她忽而想到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送给她装着痴心丹香囊的人。
“改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她在心中默默道。此时的她全然沉浸在小女儿的心思里,一点不为方才的欺骗感觉有何不妥。
自此之后,她要她师兄从此眼中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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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蝎宫内一片森然威严之气,宫内殿中两旁,站满了一身红衣的教众。
向问天对一人淡淡道:“兀鹫上人前些日追寻叛教之徒夏英水的尸首踪迹,如今是不是已经回来了?”
那殿中红衣人颤巍巍道:“是。”
向问天皱了皱眉头,微微颌首,道:“叫他立即来毒蝎宫练功室见我。”殿中那人正应着声,他已经直起身子,转身走进了练功室内。
片刻之后,兀鹫上人就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毒蝎宫的练功室内,向他揖礼。
向问天将日前首殿密室所发生的事告知之后,兀鹫上人想了想,道:“这么说,五毒圣子和教……主……”忽觉不对,急忙改口道:“那老东西居然能度过难关,重伤之下居然没有死,如今只是疯了,而且还不知所踪!”
向问天叹了口气,道:“那日,我正犹豫是否要趁此机会结果了这两个祸患,却发现了一件怪事……”
兀鹫上人面色一震,道:“什么怪事?”
向问天道:“我刚刚将运劲的掌心靠近圣子的背心要穴,却陡然发现原本在他体内应该四处奔行的真气,竟然已经全数回到了气海穴。我也似乎被一股强大的内劲吸住,抽不开身,也不能再进一步……”
兀鹫上人“啊”了一声,惊异不已,道:“莫非是那石壁上的九九归一重阳功还暗藏了玄机?”
向问天道:“我百思不得其解,那石壁上的九九归一重阳功以及那五毒血手印,我都依照心法习练过,虽然那九九归一重阳功修炼的时日不久,但那些功法秘要,我没有不通之处啊,难道是那老不死的还偷偷教过那臭小子什么法门,是我不知道的……”
兀鹫上人想了想,道:“那教……主……哦,不是……那老东西他……是真的神志不清了吗?会不会是装的?”
向问天双眼一眯,想了想,肯定道:“决计不会!”见兀鹫上人质疑的眼神,便一边回忆,一边道:“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我暗自运了掌力在手上,就待那老不死的一苏醒过来,便以九九归一重阳功上记载的最上乘的掌法,连同那臭小子一并杀了,以除后患!可……那老不死的忽然将我灌注了掌力的手,自动放在了他胸口的大穴上,还一个劲儿的叫我“辰儿”,他甚至错认了自己的儿子。若他是装疯卖傻,决计不敢在那个时候,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大穴上……”那不就等同于递了一柄刀要自己动手杀了他吗?
兀鹫上人觉得言之有理,便点了点头,道:“想不到他的内力竟然如此高深莫测,竟能在走火入魔的危机关头,控制住四处奔行的真气……”
向问天忽而想起了一件事,转头对他道:“对了,你奉命去查探那死胖子的尸首,有没有消息?”
兀鹫上人摇了摇头,道:“夏英水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那日他在密室撞见吾等,原本向教主诚心相邀他一道进入首殿密室,共研高深武功,他却不领情,还硬要告知那老……东西……这回被向教主一掌劈下悬崖,又身中数刀,必定早已身首异处,尸首找不到也是很平常之事。”
向问天背了双手,透过石窗望了出去,冷冷一哼,道:“如今夏英水被除掉也好,免得坏了吾等大事,如今老东西疯疯癫癫不知所踪,也只有五毒圣子才知道那长生不老秘方的下落,我等暂且留着他,待得到长生不老,再除去他也不迟。”
兀鹫上人道:“向教主,属下斗胆一问,那个臭小子擅长使出五毒幻音,对毒物又甚是机敏,可不要养虎为患,时日一长,属下恐怕他武功高强,便连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向问天哈哈大笑,道:“放心,五毒幻音要使出来,是要靠自身高强的内力和其它高手比拼内力,可如若一个人身中剧毒,他还怎样同人比拼内力?”
兀鹫上人眼珠一转,暗自嘀咕:“要五毒圣子中毒,恐怕有些难吧?”却不想此话被向问天听了去,心下惶恐,但见向问天却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面有得色,道:“五毒圣子对毒物甚是精明,那是没有错的,不过……我敢保证,此种毒,还是由迷恋他的女人所下,他是决计觉察不出的。”
“如此甚好,谁让我们的风流圣子惹下那么多风流债呢?”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顿明对方指的是什么,便即开怀大笑。
那笑声不觉传了出来,毒蝎宫石壁上躺着一只原本毫无生气的毒蝎子图案,那只浑身黝黑的毒蝎子,似乎受了那笑声的蛊惑,在火光的掩映下,便如化作凶猛的致命毒物,张牙舞爪地朝人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