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丞相,尚书府的另一人也要同去。
晏青。
天南星众人诧异了一瞬,本以为这当口夏王是要用到晏青做事的。这可是壮势、收权的好时机,怎么又把晏青也派出去了?
监视?
丞相还能连同陈国对付夏国不成?
夏王对着沐韶光道:“丞相以为如何?”
沐韶光坦然接受,“晏大人庄重得体,行事稳妥,仔细谨慎,有礼有节,同去并无不妥。”
夏王笑道:“既如此,晏青就与丞相同去,也好为丞相分忧。不过他毕竟年轻,丞相还需多多提点他才是。”
沐韶光也笑,“这是自然。”
两人心照不宣,脸上的笑如出一辙,众人看得迷惑,听得迷惑。
...
沐韶光准备带使团出发去陈国。
这之前吴应、朱浅、徐麟、谢冬以及众多天南星在朝做官的人都找时间聚到了沐韶光府上,询问之后当如何行事。
夏王意欲收权,而天南星的人,他自然是会想方设法换掉。丞相要远行他国,没几个月是回不来的。这期间夏王也一定会有动作。
只怕丞相去这一趟,回来以后这朝堂就不再受丞相控制了。
沐韶光尚未焦急,这几位就先焦虑了。
沐韶光让下人上了茶,慢慢悠悠品茶,茶香把这几位磨得多了些耐心,沐韶光才悠然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掌权。如今,我可是得偿所愿了。”
众人都僵了一瞬,这才恍惚想起,帮主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的状态。
沐韶光又让人上了第二盏茶,道:“我并不想要那个位子,你们都别多想。只要沐韶光活着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人夺去夏王景明的位子。你们那多余的心思,都收收。”
众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吴应事不关己一般自顾自地喝着茶,徐麟欲言又止,谢冬似是无话可说。朱浅率先开口:“那帮主一直在朝堂上与夏王作对,是为何?”
“自然是在我完全放权之前,给他重重考验。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独当一面。”
沐韶光又叮嘱他们:“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诸事皆顺其自然,若是有不明白之处,就问吴总管。”
吴应就顺势对在场的几位点点头。
帮主不在,你们都听我的。
沐韶光送走他们的时候,又在门口遇到了一人。
李大勇。
晋王军撤出,但李大勇还是巡防营统领,还留在这里。这些日子他也都知道朝堂上发生什么。他心里隐隐确认了某些事情,但不敢承认。如今见到这几位从沐韶光的府上出去,也知道自己再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沐韶光看他面色不善,轻笑一声,引着人进府,请人喝茶。
他比先前的几位更没有耐心,一口灌下茶水,将被子重重地砸在桌上。
沐韶光又叫人给他倒茶,“这么恨我?”
李大勇怒目而视:“这些人,是夏王的人,怎么与你如此亲密?还有,朝堂上为什么他们与你站在一起,反而与夏王作对?”
沐韶光叹了一口气:“你不是早已知道答案了吗?你是要我承认,让你心里的石头落下,还是要我否认,然后你继续找理由骗自己?”
“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你骗了我们?”
“......是。”
说出这个字时,也不知心情是沉重了还是轻松了。
“为什么?”
沐韶光没有说话,轻轻闭上了眼。
李大勇拔出腰间剑,抵在沐韶光脖颈上,吼道:“为什么?你要骗我们?我们把你当兄弟啊!”
应周虽然在屋外,但一直留心屋内的事,听到动静立刻跑进去,见到此场景也迅速拔剑,指着李大勇,“喂,你放开!”
沐韶光抬头,对应周道:“这里无事,你先出去。”
应周倔强地摇头。
沐韶光盯着他许久,最后没再坚持让他出去,转头对李大勇道:“所为之事,皆因立场,如此而已。”
沐韶光往李大勇剑上靠近,脖颈立刻出现血丝,李大勇后退了几步,喊道:“你别动!”
沐韶光道:“我如此卑劣,你却也下不了手吗?倒叫我惭愧啊......”
李大勇咬着牙,红了眼眶:“你怎么可以骗我们?”说话间,他只觉得抬着剑的手逐渐丧失了力气,最后剑被抛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声响。
沐韶光抚上他的肩膀,“你已经知道了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方亦?”
李大勇瘫坐在地上,“我怕,我猜的是错的啊。我真的希望,我猜的是错的。”
沐韶光顿下身,“他们都说你有勇无谋,我知你是大智若愚。我不逼你选择,我只愿......亲自告诉他们真相,在这之前,你不要做任何事。方亦和方睿身处战场,此时不是知道真相的时候。”
李大勇捂着脸,竟闷声哭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
临行前,众人都来相送。
夏王也来了,远远望着使团离去。
在使团回来之前,这夏国朝堂就该变换了面貌了。
以前是你与我承诺,今日,是我允你誓言。我定然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从你手上夺回一切......正如你所期待的那样。
晏青坐在车驾上,车轮碾过石子使得整辆车都颠颠簸簸。他掀开车帘,往后望,长长的队伍后,百官以及夏王还立在原地。离得太远他只能隐约看见阳光反射下的暗金色华服,看不清脸。
晏青放下帘子,叹了一口气,捏捏手上的锦囊,满面愁思。
这一趟的任务,还真是太艰难了些。
沐韶光稳稳地坐在自己的车驾中,这车可比晏青的规格高上好几重,舒适度自然也是上了好几个层次,颠簸的感觉并不强烈。
沐韶光倒了一杯茶,杯中的水微微泛起波痕。
“你还是出来喝杯茶水吧,在这里趴了这么久不难受吗?”
长椅边上垂到地面的布帘微微动了一下,钻出一个脑袋。
她嬉皮笑脸地爬出来,拍拍身上的灰,坐到了沐韶光身边,抬起沐韶光为她倒的茶水,一饮而尽。
“可憋死我了!”
沐韶光又拿起布巾为她擦了擦变花的脸,道:“你怎么在这里?是应周帮你混进来的?”
织音抱着沐韶光手臂晃悠,“我逼他的,你别骂他。”
沐韶光无奈道:“若非是我发现了,叫别人看见了,说不得就把你当刺客就地正法了。”
织音自信地道:“我知道帮主一定会是第一个发现的人。”
沐韶光对她早就无可奈何,“我又不是去玩,你又凑什么热闹。”
织音心道,你去见文少吟了,我怎么还能坐得住?一个卫吟秋好不容易解决了,还有个更危险的文少吟虎视眈眈呢。
诶,谁让咱们家帮主太有魅力呢。
人堂堂一国君主都给掰弯了。
心里这么想着,她嘴上却是说:“我就是给你看看病,调理调理嘛,一定是有用的。再说了,我还没去过陈国呢,说不得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去看看。再说了,这又不是去战场,肯定没有什么危险的。上次你就没带我去了,这次不能再这样啊。”
“若真是去战场,我现在就该派人把你绑了送回去了,哪还由得你在这里说这么久?”
织音眼睛亮了起来,“那你同意带我去了?”
沐韶光点头,“不过是多一个女眷而已,也不是什么麻烦事。文少吟不会介意的。”
织音脸瞬间就垮了下来,“是是是,人家心胸宽广,又有大本事。而我就是一个麻烦......”
沐韶光此时是真不懂她又为什么生气了,“你好似很不喜欢文少吟?”
织音嘴角一扯,“哪里哪里,怎么会?”
她立刻转移话题,“前面那车驾是晏青的?”
沐韶光道:“是。”
织音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问沐韶光:“景明什么意思?怎么把晏青派来?”
沐韶光从小桌上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织音嘴就没有停:“这一去几个月就过去了,等回来的时候说不定他就掌握大权了呢。帮主,你真的放心吗?”
沐韶光放下书,道:“他若真有本事,我自然要将一切交给他。等他能从我手中夺权的时候,我就该退下了。”
织音点点头,“用心良苦啊,帮主。”
“我也这么觉得。”
织音瞪大眼睛,“帮主啊,你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了啊。那你退休后带我去玩呗?”
沐韶光低低地笑了起来,随后将书搭在自己的脸上,斜躺在马车中,想要打个盹。
织音把书掀开,喋喋不休,“大早上的不要睡觉,要不然晚上该睡不着了。自从我认识你,就没见你哪天晚上能好好休息的。不好好睡觉是会老的很快的,帮主。”
织音整个人都凑到沐韶光身边,大惊:“帮主,你又长白头发了诶!前几天我还给你拔了呢,怎么又有了?”她逮住根部发白的一根头发,扯了下来,握在手里盯了半晌,道:“帮主,白头发啊,你这是肝肾不足,气血亏损。”
沐韶光闭着眼随意道:“毕竟年岁大了啊。”
织音立刻就反驳,“胡说,帮主还年轻呢。”
沐韶光轻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咳了起来。
织音给拍着后背,“我说的都是真的。帮主怎么看都是十七八翩翩少年郎,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外人只从外表来看,根本猜不对岁数。帮主大人看起来是真的显年轻。
正说着话,就见应周自己钻进了车厢,还顺便找来一件狐裘给沐韶光。
沐韶光看见这狐裘,就有些发愁,“这大太阳的天呢,太热了吧。”
织音接过狐裘,给帮主大人裹上,“我叮嘱他给你找的呢。早上出门前就听你咳嗽,你还是好好地裹着吧,绝对不许脱啊。”
沐韶光听话地裹紧了狐裘往后靠着,给应周流出一块空地来,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坐吧。”
应周乖乖地坐过去,靠在沐韶光的身上。
织音也学着应周的姿势,靠在另一边,然后心里默默地想,这还真像全家福啊。帮主大人赚了呢,这就有妻有子了。
想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身体止不住颤抖。
沐韶光问:“你笑什么?”
织音好容易止住,道:“没有笑什么。帮主啊,咱们家另一个崽子呢?”
沐韶光伸出双臂,一边搂着一个,“他去草原了,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织音叹道:“这别扭的。”
随后谁都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坐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坐了近半个月的车,紧赶慢赶赶往陈国,终于到了边境。
何远道的大军驻扎在此地,听闻丞相带使团往此处过,就主动带人过来护送。
何将军是个闲不住的,整日忙着训练新兵,上山捉匪。皮肤晒得黝黑,但整个人很有精神气。分明已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依旧这般健朗年轻。
“有失远迎,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沐韶光跃下马车,又扶着织音下来,转身看着何远道,颇为感慨:“何将军不必客气。我们也是许久未见了。”
两人来到了边界的山坡上,吹着边关的风,聊着过去与未来。风声将两人的声音盖过,其余人都听不见两人说了些什么。
何远道拱手行礼:“帮主。”
大风将沐韶光的衣袍吹得掀起,在风中飘扬,“当真是许久未见了。你在这里待的怎么样?”
之前倒是见过几面,但沐韶光与晋王军在一起,没有机会与何远道详聊。仔细算下来,这是自何远道离开东山城十年以后,两人第一次当面说话。
何远道眼神带着些沧桑,“都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这里的一切了。连绵高山,四时变化,都快刻在了骨子里。整天想着抓那些作乱的流匪,倒也不轻松啊。”虽是说着不轻松,但沐韶光看得出,何远道是喜欢这里的。也是,在这里待了十年了,这里的山川草木都快刻入骨子里了。
何远道确实适合待在这里,在这个广阔的地方,守卫一方安宁。这是大将军所愿。
原想着要不要问问他的意思,给他挪一个位子,现在看起来,倒没有必要了。
“今日我能成事,你功不可没。你若想要什么便开口,这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
何远道半跪下:“我能有今日,全赖帮主知遇之恩,收留之恩。也是帮主给了我如此机会,怎敢言功。”
沐韶光淡笑一声,“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如此拘束。”
沐韶光迎着风往前方看去,下了这坡,越过那条小溪,就到了陈国的地界。
何远道站在沐韶光身后,也顺着看了过去。
“我听闻王上与帮主打算与陈国商议归还流民之事。”
“嗯。等我这次见到了陈王,详议过后,此事就该着手展开了。到时候,那十几万人都要从这里过去,你要小心谨慎,别处了什么岔子。”
“是。”
沐韶光又转头看何远道,“如今陈国也要定下来了,以后这里的流民就会减少,流匪也会减少了。”到时候,这支军队在这里可就不能发挥其效用了。
何远道说:“国泰民安,是好事。”
沐韶光很满意何远道的回答,自己没有看错人。
“到时候,这东境安宁就不再是你的要务。说不得,你还会调到别处去,你当做好准备。”
“是。”
又过了许久,沐韶光问:“以后你有何打算?你想回天南星吗?”
何远道望着远处的山,坚定地道:“帮主,我喜欢这片土地。我也愿意,用尽毕生心力保卫这片土地。”他郑重其事,“我知道,这是帮主心中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