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岚的担心是多余的。
本来她还想要是一个月都不能洗澡该有多可怕,但是她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三十天了。她清楚地看到了倒计时的电子时钟,鲜红色的数字提醒她该跟这里的人告别了。
她现在的状态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所以她让人加重药的分量让自己有力气说话,若客人来时她没醒,就请医女给她施针。
“二哥哥,我想见两个男人,你可别吃醋。”
“好,我去请。”他微笑着答应她。
她让桑葚给自己换件衣衫,拿一条橘皮红的轻纱缠住了头发。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样还不算失礼。至于胭脂水粉就算了,涂了更像鬼了。
桑葚给她读着诗经,过了没多久,第一个男人就按时来了。
宋潇坐在了床边的圆凳上,他强装着笑脸的样子让裴云岚觉得很好玩。
“老宋,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就当是让我提前看了。”
“别说不吉利的话。”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老宋,谢谢你从不还价,谢谢你陪我喝闷酒,谢谢你的小黑板。还有,替我告诉了观洲。”
“好朋友之间不需要这么客气。”
“是啊,咱们是好朋友,是老乡,不是亲人胜似亲人。那时候,咱们在石窟里确认了身份,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不在了以后,你要是寂寞,就找观洲聊聊。现代的事,我都跟他讲了个七七八八。”
“嗯,我肯定来骚扰他。”
“宋伯母她是个好母亲,以我的立场,没有资格劝你找个姑娘凑合了。所以,我只能祝你早日找到真命天女,也许,这大越朝还有穿越者,只是你还没碰到罢了。”
说完,裴云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呼吸粗重了起来。宋潇问她要不要喝水,或者叫人进来,她摆摆手拒绝了。
“谢谢你愿意来见我最后一面。”
“怎么就最后了,过两天我再来看你,给你带铜驼坊的炸鸡。”
“还有烤串。”
说完,裴云岚很是疲倦的闭上了眼睛,宋潇静悄悄地离开了卧房。徐观洲和宋潇相对无言,沉默了半晌,他送他出了徐家大门。
见到第二个男人时,她先问了问日期和时辰,不然,她还以为是同一天。
“裴妹妹,你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呀?”顾望津还是那样笑呵呵的。
裴云岚也笑了,道:“没有秘密,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替我照顾好观洲,不要让他沉溺在痛苦和回忆里。”
“即便你不讲,我也不会让他寻死觅活的。”
“就像你们两个以前一样,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做风流浪荡的贵公子。”
“挥金如土,酒池肉林。”
“朋友这东西,质量比数量更重要。有你陪着他,我很放心。”
顾望津的心里难受得很。他虽不专情,可他尊重这样的一心一意。情深不寿啊,老天爷怎么就这么残忍呢。
长乐郡主被请来时,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见到了这般模样的裴云岚她还是被吓到了。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脸色惨白如纸,那手竟比冰块还要凉。
“小岚,我来了。”
裴云岚缓缓睁开眼睛,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长乐郡主。
“郡主,二哥哥都告诉你了吧。”
“你别灰心,只要认真吃药休息,一定会好起来的。”
裴云岚淡淡一笑,又神色哀切地恳求道:“郡主,我求你不要去替我报仇。我知道,你其实跟我一样不喜欢紫微城。好不容易出来了,就不要再掺和进去了。花无百日红,后宫争宠那般惨烈,指不定哪天就有个什么张婕妤、李婕妤把范修媛给斗死了。你看,吴王不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郡主嗯了一声,怕裴云岚不信又重重地点头。
“还有一件事,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阿稀。”
“如果,过了个三年五载,二哥哥续了弦,那位姑娘又嫌他碍眼,你就把阿稀接到合真园陪你作伴。他要是不听话,你就打他;他要是不懂事,你就骂他,千万别手软。”
裴云岚喘了几口气,郡主替她抚着胸口,片刻后她继续道:“大长公主年迈,我哥哥又要读书又要教子忙不过来,你也知道,我婆婆从来都不喜欢我。所以,我只能把阿稀托付给你了。有郡主护佑,他一定能平安健康的长大。”
“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她握住了她的手,郡主的手很娇小却很温暖有力。
裴云岚轻松地笑了,真诚地说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长乐郡主把头别了过去,两行热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送走了郡主,她觉得精神头还不错,就把闻竹馆的丫鬟们都叫了进来。她对红丝说,她的嫁妆她已经给她备好了。若是她的表哥日后负心,或者婆家欺负她,就只管回徐府,不管是做个管事娘子还是去打理铺子都可以。
“奴婢谢少夫人。”红丝含泪给她叩了个头。
她对其他人说她们的嫁妆她也都准备好了,以后嫁人过得不好了都可以回来,若实在没有中意的留在府里一辈子也可以。她还没忘了对绿波的承诺,只要她写得出菜谱,徐观洲一定会替她校对印刷的。
“奴婢会努力的。”绿波擦着眼泪答应她。
她单独留下了飞影桑葚,她对飞影感到很抱歉,留在王府本来能有大好前途的,等她不在了,就回到郡主身边吧。
“飞影这辈子都是待诏的奴婢,绝不离开。”飞影的声音很轻,语气却很郑重。
最后,剩下了桑葚。桑葚跪在地上说,她会照顾好小少爷的,请小姐放心。她笑着让桑葚起来,像以前一样爱怜地摸着她的头。
“桑葚长大了,又聪明又漂亮,我没什么担心的。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强。”
“小姐。”她抱住了裴云岚。
“咱们虽是主仆,可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好妹妹,让你守着这么多秘密,苦了你了。”
“我不苦,我不苦。”
“是啊,桑葚是甜甜的果子呢。”
“既能当水果,又能当颜料。”
裴云岚笑了,这小丫头,也记着她的话呢。
裴云霄最后一个来到闻竹馆时,便感受到了这股沉重凄然的氛围。他知道,妹妹就要走了。
他走进药香弥漫的卧室,妹妹合着眼靠在叠好的被子上,艳丽的头纱下是格外苍白的脸庞。
“妹妹。”
她睁开眼睛,努力地展开笑颜,道:“哥哥。”
“妹妹今天真好看。”
“是吗?”裴云岚摸了摸头纱边上缀着的流苏道,“知道哥哥要来,我挑了好几条呢。桑葚翻箱倒柜,把她累得满头大汗。”
“那我给她点赏钱。”
“哥哥,你不要告诉爹爹,就让他以为我是产后虚弱才走的,好不好?”
“好,听你的。”
“哥哥,有些事顺其自然吧。科举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若实在不中,做个田舍翁或者教书先生也不错。人世广阔,除了朝堂还有许多地方可以施展你的才华。”
“我不会考一辈子的,考不上也不会自怨自艾,怨天尤人。”
她相信他,她又撒娇道:“哥哥,我想吃你煮的绿豆粥,要多放糖。”
“那我去小厨房给你煮。”
“嗯,我等着。”
小厨房的灶上提前煮着一锅绿豆粥,熬得粒粒开花、香糯浓稠。他盛了一碗,放了三匙糖端到她跟前。
“不要米,只要汤。”
裴云霄压着汤匙舀了米汤,细细地吹温送到她嘴边,裴云岚这样喝了好几口,才说自己饱了,吃不下了。
他扶她躺下,唱了一支小时候爹哄他们兄妹睡觉的歌谣。等妹妹睡熟了,他又去看了看小外甥才回了裴家。
这一晚,他没有看书,只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慢慢地饮酒,一直喝到了天亮。
和徐观洲她不必特意道别,想到了什么就说什么。
她絮叨着日常琐事,回忆着同游洞庭。她还想再去爬爬邙山,逛逛石窟。她还想带他去看大云寺的壁画,想和他一起去久园雅集曲水流觞。
可是,她还是对他做出了请求。
“二哥哥,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忘了我。”
他顿住了,她略微松开了他的怀抱,换成了头挨着头肩靠着肩的姿势,她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说道。
“一开始你会觉得很难,可时间会帮你做到的。十年八年以后,你记不起我的声音,想了半天也只能想起一张模模糊糊的脸来。”
“也许吧。”
“可我会记住你,不管是就此消散于世间,还是重新轮回转世,我都会记着你,记着你对我的好。这样,不管去了哪儿我都不会害怕。”
徐观洲的手臂更用力了一些。
“你知道吗?宇宙的黑暗是无边无际的,可有了太阳,就有了光和热。徐观洲就是裴云岚的太阳。”
徐观洲也不去擦自己的眼泪,只想听她说话。
“二哥哥,你还记得咱们在合天寺说的心愿吗?”
“我记得。”
“我的心愿是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因为你,我做到了。可你的心愿还没完成,你要继续把它做完。”
“好。”
“日日行,不怕千万里。总有一天你一定会攀登到书道巅峰。”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艺无止境。”
裴云岚想,自己该做的都做完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她真的很累了,请老天爷可怜可怜她,给她一个痛快,直接切断电源吧。
六月末,裴云岚还没出月子,还没迎来自己的十八岁生日。
开始陷入了长久的昏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