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冥宴,为了迎接冬神而举办的皇家内宴。
大越朝起于冬季,因此十分敬重玄冥冬神。皇帝生性节俭,宴会也不大操大办,只邀请了部分大臣和自己的儿女们一同饮宴闲话。
能够参与宴会的大臣,不是身居要职,就是皇上看重的新秀。
裴云岚这回沾了寿仙公主的光,她和荣敬公主都坐在寿仙公主身后的席位上。郡主并不看她,雨江一如既往地甩眼刀子给她;徐观洲亦坐在八皇子身后。
对面的大臣席位上,陈莲甫坐在老丈人崔相的右手边上。顾望津也在,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裴云岚认识的人了。
皇帝来到了流杯殿,众人皆起身行礼。他穿着宝蓝色的便服,脸上挂着轻松的微笑,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皇帝落了座举起酒杯,说起了祝酒词。
“今日玄冥宴,恭请冬神归位,愿瑞雪兆丰年,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众人附和完,乐工奏乐,宫女们开始上菜。宫宴上的菜再好吃,也不能大快朵颐。裴云岚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草稿,只是略喝了点酒而已。
荣敬公主发现裴云岚的脸色不太对,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笑着说道:“多谢荣敬公主关心,小人只是有点紧张,头一次和这么多王公大臣一起饮宴,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荣敬公主微笑着指出她的错误:“哪里是头一次?上回丽春台宫宴你忘了?”
“那,不太一样的。”
“你也不要只喝酒,吃点东西就好了。”
“是,小人明白了。”
裴云岚夹了一筷子肉鲊,细细地嚼着,好像缓解了一点点紧张。
说到丽春台,乌月国使臣的求亲没有成功,只是修改了些互市的条款,又送了几位年幼的王子来洛京读书。
玄冥宴上依次表演了文舞、武舞,教坊司的歌伎舞伎又献了一支空灵飘渺的《九叹远游》。大臣们也没有闲着,趁着这个机会卖弄才学,吟诗作赋,歌功颂德,一派君臣相宜和乐融融的美好场面。
终于,到了宴会尾声。
裴云岚站了起来,双手端着卷轴走出席位外,弯着腰朗声说道:“陛下,草民裴云岚有一幅画献上。”
方才还心跳加速,手掌出汗,食不知味,什么声音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哦?朕记得你,是上次三言两语辩赢了乌月国使臣的那个孩子吧。”
“正是草民。”
“什么画,展开瞧瞧。”
寿仙公主的席位离皇帝的位置不远,两名宫女走上前来将卷轴展开,只见这幅画的上半截被人裁开不见踪影,余下的部分半是金碧半是水墨。
金碧画法画着高堂广厦,官宦之家居于膏粱锦绣之间,纵情享乐;水墨画法则用极为细腻写实的笔触描绘着流离失所的平民,衣不蔽体、形销骨立。两种极端的画法,触目惊心的同时又包含着浓浓地讽刺之意。
“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
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
累累六七堂,栋宇相连延。
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
洞房温且清,寒暑不能干。
高堂虚且迥,坐卧见南山。
绕廊紫藤架,夹砌红药栏。
攀枝摘樱桃,带花移牡丹。
主人此中坐,十载为大官。
厨有臭败肉,库有贯朽钱。
谁能将我语,问尔骨肉间:
岂无穷贱者,忍不救饥寒?
如何奉一身,直欲保千年?
不见马家宅,今作奉诚园。”
裴云岚抑扬顿挫地念出了这首白居易的秦中吟伤宅。能看到画的崔丞相心中嗤笑,哪里来的跳梁小丑,自寻死路。陈莲甫皱着眉头想,她莫非是得了失心疯?
长乐郡主看不到画的内容,但大概也猜到了,她这是直言进谏,可进谏的方法有千百种,为何要选最冒失的方法呢?
徐观洲看着她红衫如火、黑裙如墨,仿佛一去不回的剑客;她的头颅虽然低着但是背脊挺得笔直,如松柏,如山岳。这时,只听她又继续说道。
“墙之外,目不见也;里之前,耳不闻也;而人主之守司,远者天下,近者境内,不可不略知也。天下之变,境内之事,有弛易齵差者矣,而人主无由知之,则是拘胁蔽塞之端也。耳目之明,如是其狭也;人主之守司,如是其广也,其中不可以不知也;如是其危也。”
“今秋江南暴雨,导致洪水泛滥,河堤垮塌,冲毁无数良田,然,朝中大臣无一人向陛下禀报此事,岂不怪哉?”
皇帝面色不变,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来,把这幅画让所有人都看看。”
两名宫女把卷轴翻到另一面,让其他人也能看个清楚。大臣们心里各有盘算,他们揣摩着上意,谁都没有贸贸然开口。
“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裴云岚决定一鼓作气说完,“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
“正值入冬之际,江南百姓遭此大祸,不知有多少人要卖儿鬻女只求一口饭食活命,不知有多少人挨不过这个冬天只能成为一个个游魂野鬼。
裴云岚跪在地上,大声请求道:“恳请陛下救江南百姓于水火。”
“这幅画是野陵寓客所作?”皇帝将话题转了回去,“朕听说了,此人将半张画挂在醉仙楼上,这剩下的是他托你带来的?”
裴云岚微微抬起下巴,自信地答道:“回陛下,草民就是野陵寓客。”
————【古文注释】————
①四时之神:春神句芒、夏神祝融、秋神蓐收、冬神玄冥。
②“墙之外,目不见也;里之前,耳不闻也;而人主之守司,远者天下,近者境内,不可不略知也。天下之变,境内之事,有弛易齵差者矣,而人主无由知之,则是拘胁蔽塞之端也。耳目之明,如是其狭也;人主之守司,如是其广也,其中不可以不知也;如是其危也。”
译文:墙壁外面,眼睛看不到;里门前面,耳朵听不到;但君主所掌管的,远的遍及天下,近的国境之内,不可不概略地知道一些。天下的变化,境内的事情,已经有变动纷乱的了,然而君主却无从知道这种情况,那么这就是被挟制蒙蔽的开端了。耳朵眼睛的辨察力,这样的狭窄;君主的掌管范围,这样的广大,其中的情况不可以不知道;不知道其中的情况,就会有被挟制蒙蔽的危险。
③“道存则国存,道亡则国亡。”
译文:正确的政治原则存在,国家就存在;正确的政治原则丧失了,国家就灭亡。
④“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故有社稷者而不能爱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亲爱己,不可得也。民不亲不爱,而求其为己用、为己死,不可得也。”
译文:君主,就像人民的源头;源头清澈,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清澈;源头混浊,那么下边的流水也混浊。所以掌握了国家政权的人如果不能够爱护人民、不能够使人民得利,而要求人民亲近爱戴自己,那是不可能办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