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剪刀般的春风裁出了细细的柳叶,也吹开了枝头间的桃花。
当事人裴云岚一早就醒了,可裴家早已灯火通明,众人都在为她忙碌着。吃过早饭,裴云岚只好抱着猫看看书,到了中午她才被抓去沐浴更衣。
换好了金青色的嫁衣,便开始梳头化妆。
“哇,这是哪里来的女妖精。”
裴云岚腹诽道,镜子里的人,妆浓得连爹妈都认不出来。脸白得像一头扎进了面缸里一样,满头金玉珠翠,还有一大朵绒花,只要轻轻一动就叮当乱响,活像个圣诞树。
送嫁的女眷好友们也陆陆续续的来了。
舅妈迂回曲折地问她有没有看那本秘戏图,裴云岚心领神会的点头,舅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开始吩咐起别的事情来。
等舅妈说完话,张茜才开口夸道:“表姐今天真漂亮。”
“谢谢表妹。”
呵呵,古人的审美,她不懂。
罗湘莹一来,就说她的粉擦得太薄,拿起粉盒要给她补妆,吓得裴云岚连连求饶。长乐郡主和纪如寻笑着猜待会裴家人会怎么拦门,宋湄倒是问她饿不饿渴不渴,要不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我不饿,就是脖子酸得厉害。欲戴金钗,必承其重啊。”
“那我拿木头簪子跟你换。”罗湘莹说着就拔下了头上的檀木簪子。
“新郎来了!”
小丫鬟栀子扯着嗓子一喊,刚才还在闺房里说笑的人便全都出去看热闹了。
徐观洲自小便生得好,长乐郡主看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感觉了。可今日见他穿上这飘逸沉静的新郎青袍,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喜色。神采奕奕、俊朗不凡、风姿出众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裴家丫鬟捧上来一只封了口的竹筒,请他来猜猜里面一共放了多少枚戒指。徐观洲拿起竹筒摇了摇,说是六只。
裴云霄公布答案:“错了,是七只,来,罚酒一杯。”
徐观洲笑吟吟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为了以示公正,小丫鬟把竹筒里的戒指倒了出来,确实是七只,众人便哄笑,替徐观洲可惜。
又有丫鬟捧上来一托盘的毛笔,让他猜哪一只是新娘子的。七只毛笔,有新有旧,徐观洲认出了久园雅集的奖品,拿起那根白玉毛笔道。
“这只吧。”
“嗯,这回猜对了。”
捧上针线的小丫鬟实在是忍不住笑意,裴云霄让他在十个数之内用一根线穿好七根针。明明知道这是故意刁难他,徐观洲还是努力穿针引线,笨手笨脚的模样让看客们很是满足。顾望津则暗自感叹裴家兄妹真是手足情深,宋潇倒是觉得这捉弄女婿的方法有趣又不失文雅。
饮完酒,裴家人才让徐观洲更进一步。
“园里花枝灯树合,月中人影鉴奁开。诗家无自矜吟笔,不惜铅华不用催。”
徐观洲的声音朗朗传来,小院大门这才打开,他把大雁扔了进去,负责捉雁的人连忙把活蹦乱跳的大雁捆好。
“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
徐观洲接过顾望津怀里另一只捆好的大雁,缓步走了进来。两位红袍男傧相给最后拦门的女眷们塞了红包,她们这才放新郎进去。徐观洲目不斜视地看着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起来。感谢这妖精一样的新娘妆,闹个大红脸可不是她的风格。
徐观洲把大雁搁在她的脚边,石榴便用富贵长春团扇遮住了裴云岚的脸,桑葚拿起一颗螺子黛给她补眉毛。
“才子矜佳人,卖画买新诗。佳期三月前,嗔我催妆迟。”
桑葚放下螺子黛,又拿起香粉扑了起来,徐观洲吟这首诗前自己先笑得眉眼弯弯:“当初忍笑画鸳鸯,真个如今拟凤凰。别却群仙拜王母,已闻青鸟报徐郎。”
好啊,这个家伙,裴云岚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徐观洲瞧出了她眼里的怒意,笑得更开心了。
桑葚收起香粉,这才扶起了小姐。裴云岚小心翼翼地走着,祈祷自己不要摔跤,头上的东西千万不要掉。
裴父受了二人的参拜,他看着如花似玉的裴云岚,心头感慨万千,明明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开口却只说得出:“女儿啊……”
“爹爹。”
站在裴父身旁的裴云霄很不客气的嘱咐道:“徐公子,妹妹今日便交给你了。你若是待她不好,我可是要把人接回来的。”
“是,请哥哥放心。”
舅妈拿起青色蔽膝遮住了裴云岚的脸,搀扶着她走出院子。女傧相们举着蜡烛走在她身边,裴云岚见到了来庆贺她新婚的江南学子们,虽然双方都看不清彼此的长相,也不妨碍他们天花乱坠的夸奖裴云岚。
吵吵嚷嚷中,裴云岚登上了马车,舅妈替她整理好衣衫才退了出来。这时,车窗外传来了郡主的声音。
“裴画师的好友长乐郡主送完嫁,徐二公子的表妹要去闹洞房了。”
裴云岚轻笑一声,道:“天黑了,郡主小心骑马。”
“放心吧,别看这么多男眷,没几个人的骑术能超过我。”
昏暗的车厢里,裴云岚松了一口气。哄笑声中,马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启动,她算着障车的应该来了,果然,马车又停下了。她把车窗微微推开一条缝,隐约能见到哥哥和昱升表哥在做散财童子。
接下来,马车又快又稳的往徐府开去。
到了张灯结彩的徐府,桑葚石榴又替她一番整理,才慢慢扶她下了车。她踩在倒换的席子上入了徐府,拜过公婆,夫妻两个也接着对拜过后,裴云岚不禁头晕眼花,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饿的。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到了青庐里,刚在床上坐稳,喜钱彩果却很轻柔的往她身上扔了起来。直到床上洒满,宽大的婚服也兜不住时,他们才停手。
顾望津第一个念起了却扇诗:“兰膏薰戺闼,香气郁流苏。展转动金钏,绰约见冰肤。”
不知哪家的小孩子童声童气地问,新娘子确实是冰肌雪肤,可是没戴金钏呀。连举着扇子裴云岚的都笑了起来,她腕上戴的是裴母的葵纹金镯,既轻巧又符合裴家人的心意。
宋潇便接着吟道:“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友人们的却扇诗都很含蓄,徐家亲戚们的则露骨了些,还好他们还顾及着在场的小娃娃,不然真不知会念出什么淫词艳曲来。
守在她身旁的长乐郡主悠悠的念道:“寸情百重结。一心万处悬。愿作双青鸟。共舒明镜前。”
桑葚很有眼色的取下了小姐头上的蔽膝,石榴请走了团扇。裴云岚很大方的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和品头论足,她唯一担心的是脸上的妆可千万不要花,不然就成恐怖片了。
吃过同牢饭,喝过合卺酒,闹洞房的人这才散去。徐观洲让她好好休息,又让郡主不要急着走,自己先去前头给宾客们敬酒了。
“你先卸妆吧,反正也不耽误咱们两个说话。”
“是,小的遵命。”
飞影和栀子收拾着散落的喜钱彩果,石榴给她脱掉了婚服又仔仔细细地叠着,桑葚则把小姐头上的钗环绒花全都拆掉收进了漆盒里。
“啊,这下轻松多了。”
徐府的小丫鬟捧来了洗漱用具,裴云岚拿着湿帕子卸妆,换了足足两盆水,长乐郡主才见到那个熟悉的好友。
裴云岚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身上只一件荼白的纱衣,却比方才艳丽百倍。她让婢女们都退到青庐外面候着,然后握住郡主的手柔声地说道。
“郡主,虽然你我之间不必道谢,但今日我一定要对你说声谢谢。没有郡主,就没有今日的裴云岚。”
“这声谢,我收下了。”长乐郡主不知为何突然很想落泪,“以后,咱们独处的时候你就不要叫我郡主了吧,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裴云岚歪起了头,笑得像个狐狸道:“您叫我小岚,我便叫您小虹吧。小蓝小红,一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长乐郡主姓林名虹,她点头说好,又补充道:“我小字珹珹,是我母妃为我取的。”
裴云岚问是哪个珹,郡主便用手指在她掌心写了起来,说取得是无瑕的珍珠之意。裴云岚也告诉了郡主自己的小字,说是因为娘亲做的胎梦。
“好了,我该走了,不然可就没喜酒吃了。”
“珹珹慢走。”
郡主笑着出了青庐,她走到酒席那里,只见顾望津和宋潇很尽职的替新郎官挡酒,戏台上的黎鸣真动情地唱着踏摇娘。拜见过大长公主和徐观洲的父母,郡主这才离开。
徐将军神色自若,卢夫人的脸色也没她预计得那么糟。
希望稻子明日拜见公婆一切顺利吧。
另一边,徐观洲在傧相们的掩护下回了青庐。
裴云岚在被窝里躺着看书等他,服侍完徐观洲洗漱更衣婢女们才离开,静悄悄地青庐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怎么还傻站着?”
徐观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杵在原地看着她,他掀开被子坐了上来。
“吃过东西了?”
“嗯,饱得很。”
裴云岚放下了书,徐观洲把她揽进怀里,满怀的馨香柔软让人安心适意。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
“徐观洲得偿所愿,此生夫复何求。”
裴云岚抬起了头,直视着他:“观洲,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什么秘密?”
徐观洲听她一字一句地讲来,初觉惊诧,后来便觉得十分庆幸。冥冥之中自有缘分,这玄妙无比的红线隔着千百年的时空将他们拴在了一起。
他贴着她的额头,用春水般的声音说道:“不论你是人是鬼,姓甚名谁,你都是我的妻子,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裴云岚还有许多话想要跟他说,可她想来日方长,不急在一时,便换了一句答道:“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甜蜜而绵长的亲吻是他的回答,良久后,徐观洲抚着妻子的秀发,低声道:“折腾一天了,早点安歇吧。”
裴云岚挣脱了他的怀抱,像扑食的豹子一样把丈夫压在身下,贼兮兮地问道:“夫君可是心疼我的身体?”
“嗯,明日也来得及。”
裴云岚紧紧揪住他的衣领,道:“那可不成,上一次我就放过了你。这一次,说什么你也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那在下便只能从了裴小姐了。”
裴云岚的手指一一划过徐观洲标致的五官,调戏起他来:“檀口点樱桃,粉鼻儿倚琼瑶,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
她的轻佻肆意只对着他,她的风流妩媚只有他才看得到。
怀中人似月,玉颜凝清光。
他一手环住了她的背,一手松掉了帘钩。
红绡帐里,情焰如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似有一树殷红如炽的合欢从青庐中盛放,让人忘记了先前的波折和不久之后的别离,只想弯腰拾起一朵花开正好的红团,念一句亘古不变的期盼。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