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想念的那些日子里,在白昼的幻想与黑夜的痴梦中,许陶陶曾设计过无数种与梅亦清重逢的场景:或于母校草坪上暖暖的日光下,或于图书馆厚重的书目间隙,抑或在他清浅授讲的课堂上……
在许陶陶所设想的重逢里,梅亦清的反应或温暖、洒脱,亦或惊讶、不耐,而自己的出场永远都是集优雅、大度、释然等所有美好于一身地完美。
生活的可笑之处在于,你在自己的设想中用尽多大力气,它就能呈现给你一份同样力度的刺激与绝望。许陶陶用尽所有想象,也不曾料到,她与梅亦清的再次相见,始于自己有史以来最为响亮、最为失态的一个惊天喷嚏。
回国后,许陶陶如愿进入靓源,却因它持续的亏损身心俱疲。那天,靓源又一笔大单被客户取消,看着桌上山一般的文件,许陶陶突然间无端烦闷起来,丧气之下难得地做出不加班的决定。被倒春寒折腾到重感冒的她,捧着桌上所剩无几的抽纸,一路擤着鼻子去了车库。
车库暗淡如旧,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车头前,坐着一位两眼无神的老妇人。许陶陶试了询问、请求、威胁叫保安等种种方法,却都难以让老妇人起身离开。就在她起步准备去外面打车时,老妇人却一下子抓住了她的裙摆,口中呢喃。许陶陶挣脱不开,只得对着老妇人蹲下来,发现老人直直地看着自己,用模糊不清的方言喊着好似名字的叠词。
或许是被老妇人目光中的慈爱与急切感染,许陶陶心中蓦地一动,再仔细看了眼老人身上蒙垢却妥帖的穿着后更加确定,自己遇到了一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许陶陶母亲的教授同事,她自小熟悉的叔叔有次因此病走失,直到三天后才被自发上街找寻的学生们在马路边找到。从那以后,她对于此类病患就多了份莫名的在意。
许陶陶大致翻找了下老人身上的物品,除了一个上面印着“泊鸿苑”的类似物业发放的购物袋外,再无其他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略一思忖,她应着老妇人的呼唤安抚一阵后,将老人扶上了车。
然而,事实证明,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会塞着牙,做好事后的善有善报更是想都别想。
许陶陶将老人送到泊鸿苑保安处,保安们一眼认出老人就是小区的住户,之后却声称需要她和老人家属交接,将她暂时留住。然而,等老人家属过来,许陶陶除了如预期目睹家人相见的感人场面外,所有的一切全部出乎意料。
被保安引着一路跑过来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进屋喊着奶奶飞奔过去抱完老人后,随即一边满嘴不停地说着“吓死我了”“奶奶您去哪了”之类的,一边紧张而麻利地打量老人的一切。在发现老人左腿有些使不住力后,几步跨到许陶陶跟前,“你这人怎么搞的,把我家奶奶伤成这样!”
许陶陶推辞感谢的言语硬生生卡在脖子里,尚未被普及过碰瓷一说的她,被小姑娘连同保安处的几位小哥,几个饶腾便饶腾到了医院。
医生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除了冻饿引起的感冒与低血糖外,老人的腿上有着明显的摔伤痕迹。
抽纸几近用完,咽痛、鼻痛、头痛又合力攻击的情况下,许陶陶草率地做出了破财消灾的决定,却不料痛快交出医药费以求早点离开的举动,在小姑娘的眼里更加可疑。
小姑娘想要将许陶陶拦住,奈何小区保安已经离开的情况下,她分身乏术,难以同时兼顾拦截许陶陶以及照顾病房里的老人。见许陶陶强行要走,突然一下子哭出声来,“都是我不好,没把三奶奶看好……以前没这么严重的……你走了三奶奶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五哥交代……”
许陶陶被她这一串哭诉中的数字搞得头痛,白天财报中的各种数目仿似又往眼前漂来。她按了按额头,秉着一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伸手止住小姑娘“行了行了,我等着就是”。
于是,在轮番保证,不会无故消失陷小姑娘于不义后,许陶陶离开了闹哄哄的病房,寻了走廊上僻静的一角,坐下闭眼补眠。被走廊尽头巨大的关门声惊醒时,门口涌进的冷风让她睡着后渐暖的身体扎扎实实一激灵,一个史上最毁形象的喷嚏惊天动地地冒了出来。
许陶陶整个人都被这喷嚏震得一颤,被这一颤带动抬起的目光,直直对上那个微皱着眉盯着走廊尽头的男子侧脸。许陶陶混沌的脑子一瞬间停摆,回过神后,脑中立马翻涌出来无数个相同的字眼:逃!
什么都来不及看,她猛地起身朝着男子目光所向的另一头冲去,却不料撞到一个软乎乎的身上。刚才在照顾老人的小姑娘,被许陶陶撞得一个趔趄向后连退几步。
撞到人后极力收身的力道,与刚刚冲出去的趋势共同作用下,许陶陶重心不稳,华丽丽地跪在了这个她曾朝思暮念,也曾日日苛求忘怀的人面前。那一刻,她的脑袋中,首先冒出的竟不是诸如万念俱灰这样的情绪,而是:这会不会是当年百般埋汰物理老师的报应。
伴着小姑娘被撞疼后吸着气的那句“五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人”,许陶陶身前有人缓缓俯身,然后,伸出手来。
神思从空灵恢复正常,许陶陶躲开眼前的扶持,反手抓住身后的座椅爬了起来,努力挺直脊背,摆出自工作后慢慢应用娴熟的公式化笑容,“师兄,好久不见”。
身前的人眸光深深,伸出的手兀自停了一会才慢慢收回,稍微垂下目光,避开她的直视,“陶陶,没想到是你。”顿了会,又抬起眸子,“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多谢你照顾奶奶。”
无名的悲愤与怨怒突然直冲胸腹,本该客气地道声不用谢的许陶陶,脱口而出了认识以来的岁月里,对梅亦清说过的最为刻薄的一句,“梅亦清,相识多年,我竟不知你有位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