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上火辣辣地疼,眼睛周围一圈白布,动了动脸颊却僵硬地像是从冰窑窟窿里爬出来的。
“端端呢?”声音沙哑,难听得像是破锣,定波心里一惊,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没事,她已经好过来了,生龙活虎的。”
定波放下了心,小心翼翼地问:
“我这是怎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江谨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按着他躺回了病床上,“没事,就是个小车祸,额头破点儿油皮,恢复了以后你还是那个美男子,古装,古装第一美男嘛!”
声音已经染上哭腔,却生生忍住,定波看见他通红的眼眶更加深了自己的猜想。
“毁、毁容了?“定波都不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江谨泽已经不敢说话了,背过身去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站在窗户的江柏终于说出了一句话,带着无穷无尽的戾气。
“没、没事,你把镜子给我让我看看,到底到底…”
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才让他们绝望至此。
江谨泽转身抱着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眼泪掉在枕头上,定波许久都没有听过江谨泽哭了。
定波大概知道严重到什么地步了。
“不,不能见人的地步吗?”
“还没拆纱布…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脸不是出车祸时伤到的,而是有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刮出来的。
这是下了多大的狠手,才会忍心破坏这一张美丽的脸啊!
过了好久,定波轻笑了出来,“没事儿,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没事儿…”
江谨泽听得出话里的沉重和无奈,他不忍心打破。
就算他还有演技,但是一个演员被毁容了,哪个导演还能用他。
半面天使,半面魔鬼。
江柏把他叫了出去,低声交代道:“明天就拆纱布了,小泽,你看着他,不要让他照镜子,还有任何能够照出他样子的东西。”
等到真正拆了纱布,蒋未来握紧拳头,拉着江谨泽的袖子想让自己表现得很轻松。
但是他做不到,对定波笑了一下:“我去…再拿一点儿酒精。”
出了门就忍不住了,坐在门外的走廊里,想哭又不敢哭。
“未来。”丰心妍是陪他来的,知道不能打扰定波,就在门外等候。
蒋未来抬手盖住脸,“心妍,我不是软弱,但我现在必须要哭出来了…”
“嗯,”丰心妍抱住他,“医院里很多哭出来的。”
蒋未来握住她的手,激动又克制地说:“他毁了,他一辈子都毁了。”
他的伤口就像网一样覆盖在他的半边脸上,伤疤还在结痂,是偏黑的棕色,狰狞又恶心。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另外半张脸没有被他们伤害,但是就这半张脸就已经给他的演员生涯判了死刑。
他是医生,他最清楚这半张脸修复的可能性,很小,就算修复成功,也是非常明显的。
谁会用一个永久毁容的演员,谁又去为一个毁了容的演员付费。
纵使蒋未来这样温柔冷静,也愤怒到想要杀人。
那些人,永远都不能被原谅。
“江谨泽,能拿来镜子吗?”
定波的声音不像以前那样欢快了,他心里已经有结果了。
他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对于自己的脸能不能保持完整非常清楚。
整整七十八刀,划破整个脸颊,现在的他已经不像是人了吧。
说不清楚什么感受,他以前最看不起的就是自己这张脸,可当这张脸被毁的时候,他又觉得虚妄。
很假的生活。
“没有,我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带着镜子啊?”
江谨泽嬉笑几句准备敷衍过去,但定波没有笑,下床跑向卫生间。
注意力高度集中,江谨泽把他抱了回来,小心避开他伤口的地方,“定波定波,你胸口的伤口还没痊愈,好好休息。”
“江谨泽。”
定波准备抬手去摸,江谨泽把他按了回去,“小心感染。”
定波轻笑一声,“我想看看多严重。”
“不严重,现在技术很发达的,你休息好了,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一定,一定让你回到以前那样好不好…”
江谨泽自己都快忍不住了。
蒋未来曾经和他说过,定波这样的情况是没有办法恢复到最好的状态的,哪怕通过很多次手术,他的脸上依然会有疤痕,日常生活也许…也许,也许没有问题,但如果上镜的话不可能。
“算了,我知道了。”
能让江谨泽绝望的,定波还真找不出几件事。
他大概能想象出所谓的毁容是什么样子了。
下午的时候江柏就过来了,喝了药,定波已经睡下了,他把江谨泽叫到走廊,“NIGHT找到最后一个人了。”
最后一个人,柏继恩,在路上设置障碍的人。
蒋未来正好和他们迎面走来,抓住他的手臂,“你去哪儿?”
“我去找最后一个人算账。”江谨泽满脸戾气,眼睛都是红的。
“我也去。”
江柏拦下了他:“未来你留在这儿,让定波不要照镜子还有一切能反光的东西。”
蒋未来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
屋子里必须留个人看护,就算不为了阻止他照镜子,也为了及时反应各种术后突发事故。
当绑着的柏继恩看到有人进来的时候,他从凳子上挣扎着掉了下来,嘴上粘着黑色胶带,只能发出嗯嗯呜呜的声音。
江谨泽没有说废话,咬紧牙齿,扑上去打了他一顿。
“这一拳,是替定波打的,你让他毁了容,你毁了他这辈子。”
“这一拳,是替演艺界打的,你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好演员。”
“这一拳,是替粉丝打的,你让大众失去了一个好偶像。”
“这一拳,是我打你的,记住了没?!”
说到这儿,江谨泽已经目眦欲裂了,一双眼睛通红得像狂怒的狮子,紧握的拳头见了血,却没有放松分毫,青筋暴现,条条分明。
柏继恩已经眼前冒金星,说不出话了。
“停吧小泽,别闹出人命了,”江柏掐灭了手里的烟,盯着江谨泽手中半死不活的人冷笑。
“毁掉一个人不仅是毁掉他的容貌,更残忍的是毁掉他的信仰和梦寐以求的东西,不就是名声吗?我给你。”
说着拍了拍手,二十多个彪形大汗鱼贯而入,江谨泽这才发现这个房间布满了摄像头。
“走吧小泽,”江柏拉着他往外走。
“好好招待这位少爷。”他吩咐道。
“噔噔…”
听到敲门声,蒋未来回头,朱明琼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口,她的伤势没有定波严重,此时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我哥哥醒了吗?”
“拆了纱布,在睡觉。”蒋未来走到门口。
“我能单独和他待一会儿吗?”
朱明琼左手中指的蓝宝石钻戒闪闪发光,既然是未婚妻…蒋未来想了想,说:“他醒了叫我。”
等到晚上蒋未来给定波喂饭的时候,定波一句话都没说,乖乖地吃完了饭,像是一个木偶娃娃。
接下来一句话让蒋未来毛骨悚然。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蒋未来还没来得及说点儿什么,定波下一句话又让他懵了。
“我们分手了。”
他伸出紧握的拳头,坚硬的蓝宝石钻戒在他手心印出一个坑。
“定波…”
蒋未来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定波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现在…心情也不是太糟糕嘛。”
“我醒来以后端端第一次来看我,还能面对面跟我说分手,我开心还来不及。”
蒋未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定波,撒谎的时候别眨眼睛。”
他早就发现了,定波只要作业没写完都会眨眼睛,不是很快的那种,但是某段时间内会比平常要多上几次。
定波低下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才张口:
“…我想出去走一会儿。”
声音还是不如以前好听,就像使用很久快要退休的老机器,难听极了。
天台的风温柔地如同往常,月亮抛下洁白的丝绸,整个世界都没有变。
但他又感觉什么都变了。
也许他有一点明白了江柏听到柴涵早就离世的消息时,平静到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心情。
这种痛苦早就渗入生活,所有的语言都难以表达。
定波想笑,却不知道从何笑起。
他想起小学有个男孩,别人都说他长得很难看,只要他一笑,别人都会嫌弃地说,恶不恶心,傻子别笑了。
而定波自己笑的时候,别人都会温柔地说,这孩子真乖,你笑的样子真好看。
从那之后,定波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孩笑了。
因为世界说我不好看,所以再也不会笑给世界看了。
他很早,就理解到了这个世界对于不好看的恶意,但始终都无法感同身受。
因为他好看,世界就为他屏蔽了恶言恶语。
以至于当了演员,这张脸也为他清理了很多阻碍。
他向来被世界优待。
但现在世界厌倦了。
它要他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