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共进晚餐
五点零五分,当苏梓颜走出领馆大楼,虽然她提前下班了几分钟,可却走得比平时不知慢了多少倍。以至于她用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才走出领馆大门。
基于苏梓颜人际关系的过于简单,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体会重逢的感觉。这种就别重逢的感觉在心理上是什么感觉她说不好,在生理上的反应是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再加上手心出汗。
透过铁门,她大老远就看见他挺拔的站在那里,好认得很。她想到了他会长高,会变得更帅,他的目光会依然深不见底,这样的他会依然走到哪里都闪闪发光无法令人忽视,可她实在没有想到他会身着一身警服,而且带着一身莫名的一身浩然正气。曾经的他虽也算得上正直坦荡三观正,可总有着些官二代身上的痞气和玩世不恭,此刻看来整个气质却是大不相同了。
苏梓颜自然不会知道这个人在这并不算长的六年里已经经历过了家庭的变故,战场上的杀戮,和军营里的离别,所以才在还是二字出头的年纪里已完成了整个人生的重塑。
他当然也看见她了,看见她留得及腰又染成亚麻色的头发,还有那张几乎没变的脸。
他看着她踩着双高跟鞋一步步优雅得向他走过来,他的心跳也加速了,他的手心出汗了,可他的脸上却还能依然保持着冷峻的表情。如果此刻没人把头贴在他胸口,或者牵起他的手摸摸他的掌心,他看起来依然无懈可击。
她感受着自己一步步得走向他,心跳好像越来越快,可她知道自己的能力范围,只要她愿意,这张略施粉黛得的脸依然能保持的如同雕塑一般冰冷。
所以,即便是内心波涛汹涌,惊涛骇浪,两人面对而立,四目相对时,依然可以冷静沉着,面带微笑,言语疏离。
“好久不见。”苏梓颜一开口便是她曾经认为的最俗气的话,不过这个时候又能说什么呢?
“嗯,六年多了,是挺久的。”冯驰应对如流,语气平静,却字字诛心。
苏梓颜听出来了,冯驰是有备而来的。反观自己,却是毫无准备的,她现在就好像是一个完全暴露在平地上的狙击目标,想打手打腿还是直接爆头全看狙击手的心情,这种被动的感觉很不好。
冯驰扫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到饭点儿了,一起吃个饭吧!听说这领馆附近就有家不错的西餐厅,要不就去那儿?”不等苏梓颜反应过来,冯驰又接着说,“那家餐厅我没去过,既然在领馆附近开得起来,说明那帮老外也觉得地道,估计也差不了。不过应该也不便宜,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就是个人民公仆,工资有限,这么高级的餐厅估计是吃不起,今天晚上要你请客没问题吧?”
这个时候苏梓颜除了说行还有别的选项吗?她知道冯驰是故意在讽刺她,他即便真的只是个小片警也不至于吃不起一顿西餐,她自然不在乎这顿饭钱,只是今天从接到他的电话开始,她就没又一件事是站上风的。
两个人来到餐厅还不到六点,虽然也可以算是晚餐时间了,可餐厅里还非常冷清,毕竟这里的消费群体主要是一些在这里工作的外国人和一些外企工作人员,而这个时间好多人还在加班,或者还没准备开始享受夜晚,不过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得到了一个安静又雅致的好位置。
服务员将两人带到餐桌前,冯驰也很绅士的帮苏梓颜拉了椅子,一对俊男美女落座在这样一家很有格调的餐厅,无论是哪个外人看来都是来约会的吧?只有两个人心知肚明,冯驰是来算账的,而苏梓颜是来让他出气的。
冯驰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单看都没看直接放在了桌上,“你帮我点吧!”
苏梓颜接过菜单简单看了一下,“一份迷你牛肉泡芙,一份炸薯角,一份蒜香面包,一份田园沙拉,一份卡萨沙拉,一份法式洋葱汤,一份南瓜汤。主菜给他一份香煎羊排加土豆泥,给我一份番茄培根意粉。甜点要一份巧克力熔岩蛋糕,一份香草冰淇凌。怎么样,够吃吗?”
冯驰点了点头,“先吃着看吧!”
“那就先这样吧!”苏梓颜把菜单递回给服务员然后习惯性的给了他一个礼貌的微笑。
就在服务员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冯驰突然说,“不喝点儿酒吗?”
苏梓颜叹了口气,“喝点儿呗!”
“嗯,那就来瓶香槟。”
“请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服务员凭着工作经验开口询问,一般要开一瓶香槟的都是有些什么喜事要庆祝,生日,升职,结婚纪念日什么的,这个时候,如果给客人一些小的惊喜比如赠送一份小甜点或是给菜式做一些小设计的话,客人往往会对餐厅有很好的评价,小费也会很可爱。
苏梓颜刚准备说不是,不过是个人喜好喜欢香槟而已,却被冯驰抢先,“分手纪念日。”
这几个字一出口,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尴尬了,最尴尬的倒不是苏梓颜,而是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实在僵硬得很,整个人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苏梓颜只能勉强的笑笑,“他跟你开完笑呢,你帮我挑一瓶香槟吧,偏甜一点的。”
服务员听到苏梓颜这样说赶紧点头如同大赦一般溜之大吉。反观冯驰倒是非常放松的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不红不白,还颇有些小孩子干了坏事得逞之后的得意神情。
“嗯,却确实是开玩笑的,分手纪念日当然不是今天。不过,你当年是不辞而别,我们也没正式的说过分手的事情,这分手纪念日该从哪天开始算我还真不知道。你觉得呢?”冯驰看出了苏梓颜不愿意跟他提之前的事,可他偏要提,还要一直提,不然他今天来干嘛的?自己压了六年多的火,现在还要假装相敬如宾?
“随你高兴吧。”苏梓颜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这段幼稚的对话。
冯驰点了点头,“行。”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很戏虐得盯着苏梓颜看,毫无避讳,一点儿也没有不好意思。她的脸没什么变化,一点淡妆和口红并没把她显得成熟太多,倒是她这一身职业的打扮让人没法把她误认成一个不涉世事的大学生。西装里的白衬衫领口开得有点儿低,一看便不是国内买的款式,很有着美剧里面白领的那种虽然穿着深V领或者无袖衬衫依然可让人觉得知性干练却完全不色情的感觉。而且苏梓颜一直很瘦,锁骨清晰可见但胸前却没什么起伏。
毕竟六年多没见了,突然见到还是很意外的,他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她的样子,想过她会做什么。他一直以为她会做个自由职业,做个编辑,或是做个设计,所以想象里一直是她穿着那种有点少数风格的那种印染的长裙带着个黑框眼镜,或者穿着简洁的T恤衫和破洞的牛仔裤,总之不是现在的样子。他从来不相信她会愿意把自己塞进衬衫A字裙成为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但是这样的她,其实有点迷人。
苏梓颜被看得有些不舒服,好在餐前点和沙拉上得很快,金黄油亮的薯角和烤得香酥的泡芙和蒜香面包让这个餐桌上的气氛柔和了许多。
冯驰示意服务员把酒递给他,“我自己来吧,你去忙吧!”服务员赶紧毕恭毕敬的把酒瓶递给冯驰,快步走开了。他给两个人都倒上了香槟举起杯,“喝点儿?”
苏梓颜也无奈的举起杯和他碰杯,却实在不知道要说点儿什么。
冯驰倒是很大方得说,“嗯,庆祝我们久别重逢。”说完一饮而尽,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示意苏梓颜他干了。
苏梓颜很敷衍得抿了一口,然后把盘子微微向冯驰跟前的挪了挪,“趁热吃吧!”起码多吃点东西没那么容易醉。她没和冯驰喝过酒,也不知道冯驰的酒量到底有多少,但愿一会儿不要发酒疯才好,毕竟那样的话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把他弄回去,弄去哪。
冯驰拿起叉子,又把袖口往上拉了拉,叉了一块薯角放在嘴里,不算好吃也不算难吃,他其实吃不太惯西餐,“这几年多得怎么样?”
“挺好的。”
“去了哪里读书?”
“美国。”
“学了什么专业?”
“历史。”
“成绩怎么样?”
“还不错。”
“外面的世界精彩吗?”
“精彩。”
“所以当时出国一点儿都不后悔是吗?”
屏息一秒,“不后悔。”
这句不后悔不是句为了和谁置气的话,也不是苏梓颜用来安慰或洗脑自己的话。她承认,对于冯驰她是有歉疚的,不过也只限于歉疚而已。这几年国外的独立生活是她脱胎换骨的过程,是她学习和锻炼了如何一个人生活的过程。现在的她,有着合法独立生活的年纪,也有不用依靠任何人而养活自己的能力,这本就是她从十三岁开始就心心念念想要的,所以,她怎么可能后悔?
冯驰笑了,不知道自己是被气笑的,还是释然的笑了。他早知道这个女人会这样,早知道这个女人冷血傲娇,也早知道这个女人其实没把自己放在心上,起码没放在心尖上。其实他也并不很责怪她选择出国这条路,因为当时只有高中年纪的他也并不能在物质或者心理上给她任何的保证和安全感,他只是怪她曾给了他一丝希望,让他曾经认为她会为了他留下来,更怪她的不辞而别,走得如此决绝。
当然这些都是存在于冯驰心中责怪层面的东西,若说对她没有恨也不准确。他恨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在他心里扎了根,竟让他无法忘却,也无法用时间磨平,更没法喜欢上其他人。所以,他们之间是一定得有个了断的,起码在他的这一方一定要有个了断,无论是重新开始还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结论。
主菜被端了上来,精美的菜品被装在很高档的纯白色瓷盘里显得格外色香味俱全。冯驰瞟了一眼苏梓颜跟前的那盘茄汁培根意面,“口味儿没变啊,咸不咸甜不甜的。”
从前冯驰就经常调侃苏梓颜的口味,说她吃东西很奇怪,不像个正经北方人。苏梓颜是现在人里少数的不能吃辣的人,也喜欢甜咸的口感,所以她的口味其实很适合生活在国外,也喜欢西餐,尤其喜欢微甜的面包涂咸味的butter。
“都是我在问你问题,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冯驰不相信苏梓颜对他这些年的生活一点儿都不好奇,尤其是他此刻还穿着一身警服,可她就是不开口问,实在淡定的气人。
“有。”
冯驰停下了手中的刀叉,抬眼看着苏梓颜,胸口有些发紧,他真的很想知道六年多不见,她问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什么警察,怎么会受枪伤?”从冯驰刚才拉起袖子露出小臂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了,她能确定那个疤是个枪伤。她不明白以冯驰的年纪,该是警校刚毕业不久,即便去执行一些危险的任务,受枪伤的可能性也实在太低。即便在美国这样枪支合法的国家,也并没有大比例的警察被人击伤,更何况在中国。
“你怎么知道这是枪伤?”冯驰不得不承认,苏梓颜说的话总是能出乎意料,他无论怎么想也没想到她问的是这个问题。
“书上看到过。”因为之前看过一本书,上面介绍了一些不同凶器造成的伤口愈合后形成的不同形状的伤疤,那个枪伤的疤痕就和冯驰手臂上的这个非常相像。
冯驰哼了一声,“还是这么爱看书啊。”他记得她一直都很爱看书,上课的课本都堆在书桌上,书桌里堆着各种闲书,是她的另一个世界。
苏梓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这伤不是当警察受的,是在部队时候受的。前年就是因为这个伤离开的部队,现在在安全局,算是公安口的但也是独立部门,具体工作我也不能多说,这工作倒也没在部队时候那么危险,但规矩多些。”
冯驰自从受了伤便知道自己可能很难留在特种部队服役,当时的选择很多,毕竟他年轻有能力,当然,他的家世也不错。给他安排个好工作肯定在他父亲那里能讨个大好。他后来选择了安全局,希望能在其他方面给国土安全做些贡献,毕竟他只是受伤转业,而他的一些战友却是将热血和生命留在了祖国的边疆。
“部队?”苏梓颜越听越糊涂,这几年的时间冯驰去了部队又专业到公安口工作,那么他没上大学吗?
看着苏梓颜一脸不解的表情,知道她的不解是什么,于是语气平淡的解释道,“高中毕业我没上大学,直接去了部队,在地方部队待了一年多被调去了西南的特种部队,在边防执行了一些任务,前年初受了伤,养好了之后有些后遗症,射击没那么准了,就转业调来了安全局。”
苏梓颜在心里梳理着冯驰的生活轨迹和时间线,在高中毕业之后她出国之前并未听他提起过要去部队当兵的事,那么就是在她走后决定的吗?以冯驰的成绩和心理素质,高考落榜的可能性近乎为零,那么他为什么没去上大学呢?
她清楚的记得他们曾经一起讨论过未来和理想,那时冯驰还自信满满的说要成为一个国家领导人,要做商鞅,李斯,王安石,康有为那样靠变法救国的人。那个时候他还是个高中生,说起这些虽显幼稚,但眼神中闪闪发亮的光芒却又那么耀眼和令人动容。她还记得当时她虽然嘴上嘲笑他原来是想当个阴谋家,但内心里却是被他震撼和折服的。他本就是个聪明有理想的人,而且官二代的身份本来也有助他实现这个目标,所以她从没想过他的转变竟像是拍电视一般天翻地覆。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当年离开对他的刺激吗?
冯驰的嘴角一点点的勾起来,他终于看到苏梓颜的眼神变得不淡定了,在她知道她当年的不告而别可能对他的人生轨迹造成了巨大影响时,她的眼神中终于有一些歉疚和不知所措了。好,非常好!
苏梓颜的双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可她觉得她应该说点儿什么,“冯驰,我其实……”
“你不用太内疚,这不完全是你的原因。我从外婆家回来之后你就消失了,是我问了物业才知道你出国了。没过几天,我妈妈也跟别人走了。高考结束了,她终于不用再装下去了,她去了很远城市,想见她的话除非我去找她,她不准备再回来了,只给我留了一大笔钱。那个时候,只觉得女人都太不可靠了,看着柔柔弱弱,心比男人狠多了。就想找个见不到女人的地方,正好赶上沈南回家探亲,见我这样,就把我带去部队了。去了部队之后,每一天都活得很单纯,特种兵的训练很艰苦,但苦着苦着,心也就静下来了。”
冯驰说得都是实话,没夸张也没隐瞒,这就是他真实的心路历程。跟苏梓颜说这个,不是为了特意让她内疚,可也觉得她有必要知道。他不是什么情圣,把自己的伤口都隐藏起来,只把永远正面阳光的一面展现给另一半;可他说这些也不是就为了让苏梓颜在自己面前尴尬失态,而是苏梓颜这个人心太冷,若不用热水浇出一个洞,怕是永远是光滑寒冷的冰面。他想要的,不过是希望苏梓颜能对他敞开心扉,真正的交心而已,当然,还要对他好,把失去六年里的好都补回来。
苏梓颜自然没有理解到冯驰的这层深意,虽然她是个绝对的聪明人,对人对事加上头脑上的聪明,但因为家庭的原因和个性的倔强,导致了她对感情的必然悲观和不自信。所以,当她听完冯驰的这番话,她实在没从任何语言和表情中体会到冯驰其实是想和她和好,她只觉得自己该坐在这里老实挨骂就好,不管是愤怒的指责,还是刻薄的讽刺,她只要让冯驰把这口气出了便好。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自顾自的喝着自己杯里的酒,冯驰透过酒杯看苏梓颜,她看起来格外冰冷没朝气,这种冰冷不同于六年多前他在学校认识的她,那个时候她也是冷冰冰的,如今看起来便是冷漠了。高中时候的那种冷,该是一种性格问题,如今的这种冷,怎么看都是一种心理问题。他不奇怪,她会习惯性的摆出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可对自己这种表现是最不该有的。他暗暗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个界限,在这瓶酒喝完之前,如果苏梓颜还是无所表现,他马上就走。才不管是什么绅士风度,什么别人的目光,更不管她会不会尴尬。
而事实就如冯驰所说“苏大小姐从不让人失望”,苏梓颜就这样安静的坐在他对面,脸上的表情没有起伏,整个画面都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瓶里的酒见了底,冯驰自斟自饮完最后一杯,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动作有些重。苏梓颜看着那晶莹剔透的香槟杯底座,真怕它突然碎了。冯驰拿起餐巾随意的在嘴上一抹,“你自己慢慢吃吧!”
夜幕降临后的气温降了不少,也有了一丝凉风,可冯驰依然觉得胸口里闷得难受,烦躁的很。可能一切都来的太突然,他突然遇见她,突然重逢,突然见面;而见面后的一切似乎都没达到他的预期,虽然他也不确定他的预期是什么,但他确定不是这样一个不温不火不咸不淡的见面。所以,突然很失望,突然的无法承受。他想问问她,如果今天的情况换位,是她在街上遇见了他,而他并没有看到她,她是会像他一样追过来,还是会心安理得的和他擦肩而过?他想问问她,是不是一千步的距离即便他努力向走九百九十九步,她也不会向他走那一步?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多好,起码倒回到她走的那一天,让他能知道她的离开,虽然他们关系有些难定义,他觉得他无论如何也配得上一次面对面的告别。
或者干脆倒回到他们相识的那天,那他便知道干脆不要开始,那么就不会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