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姚织夏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了那句话的含义,她被辞退了。
经历了昨晚由领班和经理轮流主持的批判大会,姚织夏便做好了要三跪九叩跟客人道歉的心理准备,可当她得知自己因“不识时务”和“没有眼力见儿”而被辞退时,心里还是泛起了一阵悲凉。
“那一屋子的客人,不是官二代就是富二代,哪个都不是咱能碰一根头发丝的主,你倒好,直接干了票大的,把角儿给惹了,还好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说是‘扰了兴,需要教育’,可大老板的脸往哪儿搁?辞退你都算是你走运了,年纪也不小了,又没啥别的资本,瞎清高个什么劲儿啊!”
经理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仍在耳边徘徊,自认为心已经是铁打的姚织夏还是被这话中的某些字眼刺痛了。
是啊,无背景、无学历、无长相的“三无”女青年说的不就是她吗?
自打5年前出狱,她便逃到了这个父亲生前曾打过工的大城市A市,想和那段撕心裂肺的往事彻底割裂。
可有些伤,即便曾经化了脓,重新结痂,再长出新皮肤,也没有办法掩饰伤痕之下深入骨髓的痛,这种痛,时不时地,就会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时刻,钻出来蚀骨吸髓,让她退无可退。
再次接受现实的姚织夏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了闭有些发红的眼,从客厅的沙发床上下来,将要洗的衣物挑拣出来,送到厕所的洗衣机里。
她们原本就连这台二手洗衣机都没有,是柳飘飘在忍受了自己手洗衣服的一个星期后,去网上淘来的,这洗衣机虽然减轻了不少家务负担,可它工作时却会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好像随时要散花似的,本就狭小的厕所也因这台洗衣机的到来变得更为局促。
那边洗着衣服,这边,姚织夏到厨房里开始准备早餐,超市的工作是早晚两班倒的,没班的上午,姚织夏就会在柳飘飘走后,在家里准备翻译等级证书的考试内容,那是她很久之前就想参加的考试。
今天她上晚班,下午去超市就可以,可柳飘飘是朝九晚五的管理人员,所以每天姚织夏都会给柳飘飘做早餐,负责收拾家务,采买生活用品。
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柳飘飘对她是真心的好,本来这房子是柳飘飘一个人租的,但是当她看到姚织夏以前租住的违建改造廉租房时,便心疼得不得了,甚至还连夜把姚织夏少得可怜的行李打包好,拽着姚织夏过来和她一起住,而且不要一分房租钱。
姚织夏自打18岁那年母亲过世后,再也没有遇到过对她真心实意好,可以让她暂时抛却恐惧与不安的人,而柳飘飘就是那个美丽的意外。
“织夏姐,早安!昨晚几点回来的啊?我还特意等了你一会儿,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柳飘飘揉了揉蓬乱的头发,伸着懒腰走到厨房门口。
“昨晚KTV有点事,回来晚了,来,早饭好了,洗漱好了就来吃吧!”
姚织夏将做好的皮蛋瘦肉粥和煮鸡蛋从锅里捞出来,端到客厅的茶几上。
“好嘞!这就来!”
柳飘飘心情愉悦地跑到厕所,打湿了脸,抹上洗面奶,边揉搓着脸边溜达回客厅,她站在茶几边上,看着低头剥鸡蛋的姚织夏,试探着开口道:“织夏姐,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姚织夏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也没有抬头去看柳飘飘,只是云淡风轻的说:“嗨,服务不周,得罪客人了。”说着,她将那颗剥好的鸡蛋放在柳飘飘的碗里。
“啥!那怎么办?他们为难你了吗?”柳飘飘一听这话立马蹲到姚织夏的脚边,热切地望着她。
姚织夏侧过头,只见一张满是泡沫的大白脸呼啸而来,中间的两颗黑豆豆圆睁睁地盯着她,看到这滑稽的场景,姚织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啊?织夏姐!受刺激了吗?”“黑豆豆”不明所以。
“我笑你,傻的可爱,没事啦,就是,被解雇了。”姚织夏用手指点点柳飘飘的鼻头,泡沫沾到了她的指头上。
“解雇?你找个兼职多不容易啊,况且,你还要攒钱考翻译资格证呢。”
“哎,人生无常啊,试还是要考的,钱么,我再想办法。”姚织夏拿起另一颗鸡蛋,又拍拍柳飘飘的屁股,示意她赶快洗漱好。
嘴上说得轻巧,可姚织夏的心里却犹如被重石一直压着一般,想喘口气都难。回忆中,她的人生似乎从来就不存在“一帆风顺”四个字。
姚织夏从小学习就好,每每听见母亲在屋里屋外走来走去,收拾屋子,凉晒被子,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她那常年在A市工地打工却挣不来几个钱的丈夫时,姚织夏就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绝不像自己母亲一样,靠家庭的名头维持体面,靠自己都看不起的丈夫维持生计。
可命运却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7岁那年,父亲所在的工地发生事故,塔吊倒塌,当场砸死了两个工人,其中一个就是她父亲。
接到通知的那晚,母亲在出租屋里砸了许多东西,这其中就包括家里唯一的一个暖水壶,还有他们去年在姚织夏生日时去公园照的合影,那是家里唯一一张拥有相框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依然笑眯眯,可在姚织夏和她母亲的脸上,却再也看不到那种明媚了。
直到20年后的今天,姚织夏依然记得破碎的玻璃溅到脸上的痛感。
接到通知的第二天,母亲就带着姚织夏跑到A市工地大闹了一番,对姚志刚这样的散工,工地自然是没有为他上保险的,但为了对外保密,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象征性地给了她们一笔抚恤金。
在回程的绿皮火车上,姚织夏在母亲怀里抬起头,她看到母亲紧闭着双眼,眼皮止不住地颤抖,头垂在窗上,努力地把脸往窗帘里钻。
她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但她却感觉得到,握着她的那只粗糙的大手在隐隐地颤抖。
在那之后,母亲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打工生活,姚织夏在学校也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她一心埋头在学习上,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高二那年,母亲的突然晕倒换来了肝癌晚期的一纸诊断,一直绷着一根弦的母女俩在医院的病房里相拥而泣,曾经最苦的日子里,两个人都没有这么哭过,因为她们以彼此为希望,相信未来会越来越好。
可现在,就在姚织夏要高考的前一年,经年累月疲劳过度的母亲就这样倒下了,姚织夏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结也要随之消逝了,任她再坚强,也开始对命运投降了。
高中的最后一年,姚织夏每天都在学校和医院之间往返,看着家里银行卡上逐渐窘迫的数字,姚织夏曾去偷偷打过工,却在被母亲发现后放弃了。
在母亲看来,如果姚织夏在这时候开始打工,她这辈子就只能走她和那死去丈夫的老路,再也不会有机会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她瞒着姚织夏,跟医生商量保守治疗,进口药一概不用。
母亲最终是在姚织夏高考那年的7月去的,母亲去世的第二天,来送终的亲戚便在帮助姚织夏办理完后事的准备后都纷纷散去了。
姚织夏一个人恍惚地回到曾经的那个“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她魂不守舍地拖着已疲惫不堪的身子去开门。
来人穿着邮政制服,嘴里喊着“姚织夏的快递”,将一个特制的红色文件袋塞到姚织夏手里便匆匆离开。
看到那个红彤彤带着金色压纹的文件袋,姚织夏的泪水就忍不住涌了出来,曾经,她离梦想只有一步,可现在,桌子上那几张料理后事和购买公墓的发票却在狠狠地提醒她,她以为的一步之遥,其实隔着一条银河。
“织夏姐!想什么呢?我今天要开会,我就先走了啊,晚上见!”
柳飘飘清脆的声音将姚织夏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匆忙地点点头。
待屋门关闭,一切归于平静,姚织夏望着茶几上的鸡蛋壳,听着厕所里轰隆隆的响声,她回过神来,心里暗自讪笑了一下。
会让人怀念的记忆才称得上是回忆,她那点前尘往事,不回忆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