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梦呆在暗香馆日夜陪伴着心素,心素的身体果然一天天好起来。袁梦见条件已经成熟,便将失去孩子的事情告诉了心素。心素只是显得有些意外,并没有表现出很伤心的样子。
“难怪最近我常觉得困倦,乏力,还以为是睡眠不好造成的,原来,这竟是怀了孩子的反应啊!”心素叹道。
“没关系,心素,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生孩子。”袁梦安慰她道。
心素沉默了片刻,突然问他:“梦,你喜欢孩子吗?”
袁梦连连点头:“当然!别忘了,我是明轩学校最受欢迎的袁老师!孩子们都喜欢我,我也非常喜欢他们。”
“我不是说你的那些学生,而是,你自己的孩子!”心素嗔道。
“那还用问!袁家两代单传,爹爹年过四十才生了我,如果我有了孩子,爹娘不知道有多高兴!心素,我们多生几个孩子好不好?香径园之么大,需要多多的孩子将它填满!”袁梦兴致勃勃地说。
“还要——多生几个!”心素瞪圆了眼睛。
“最少七个吧!云华时兴大家庭,一对夫妻通常会生十一、二个孩子,就像我二舅母家那样。我们克制一些,就生七个好了。”
“七个孩子!”心素惊叹一声,夸张地做了个晕倒的动作。
“我俩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袁梦更加兴奋起来,“再养五条狗给果儿作伴!可以想象,那时香径园别提有多热闹了!你教女孩弹古筝,我教男孩作诗、写文章,空闲下来的时候,就一起到百乐门排练话剧,或者到紫薇林,兰花园玩游戏……”
“梦,那不叫热闹,是吵闹!”心素轻声抗议道。
“哦,我忘了你最爱清静!好吧,我们少生几个,”袁梦一咬牙道,“就两个吧,一个毕竟太孤单,就像我这样!你有哥哥就不同了,就算你没了母亲,父亲又……总不在身边,可你哥哥总是会想着你,一有时间就会来陪你,照顾你不是吗!”
心素却又不作声了,脸上也失了笑意。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袁梦关切地问她。
“梦,难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必须要有孩子吗?”心素嗫嚅道。
“什么?”袁梦一时没反应过来。
“没什么,梦,我饿了,想喝粥!”心素转移了话题。
“兰姨给你煲了红枣桂圆粥,最是补血养气的,我这就给你盛一碗来!”袁梦急慌慌地朝厨房走去。留下心素一个人,似乎心有所触,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纤纤素手,一双只会弹琴、画画、写诗、雕花的手,想象着以后……不觉皱紧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自语道:“最可怕的除了鬼怪,还可能是小孩。”
话说青嫘离开默匠,朝西城国际公寓走去。就在刚才,芳婷果断地下了指示。
“第一步,多请几天假!”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长假就快结束了吧!”芳婷哂笑道。
“可不是嘛,时间过得好快!”青嫘满脸愁容,“再请假恐怕不容易,已经有同事表示不满了。倒不是因为馆里人手不够,而是能动手的人永远不够。偏偏那些不愿动手的人,又看不得别人得到哪怕一点半点的好处。可我现在还有一千个一万个离不开的理由,少不得我要死皮赖脸地跪求馆长了。”
“不是我说你啊,好好一个学霸,学什么不好,非要去学那么个‘冷门’的专业,还说什么喜欢,什么适合!现在谁还去那个地方借书?都是在网上查的资料,不然就看网络小说!”
“你看看这条新闻!”芳婷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一番后,将它递到青嫘面前。
青嫘一看标题:全国四百多个本科专业被撤销!她跳过前面的文字,直接看附录名单表格,果然,粗略一统计,竟有不下二十所大学撤销了她所学的专业。虽然早有预料,这个结果还是让青嫘感到一阵心惊,随后便是隐隐的心痛。
“只怕用不了几年,你为之奋斗了二十年多年的专业就被彻底淘汰!我真替你感到不值!”芳婷摇摇头,一脸悲悯。
“妈妈觉得,工作环境好才最重要,我又那么爱看书……我们都是普通人,不是什么预言家,谁能看那么远,提早几十年就能预料到它的结局!”
“目录学倒是我真心喜欢的科目,现在只怕也衰落了——不对,它从未兴旺过,自然也谈不上衰落。”青嫘一脸怅然。
“你啊,就是喜欢那些‘无用而美好’的东西!”芳婷一针见血道,“话说我们周围有多少东西都是‘无用而美好’的?就像生孩子、养孩子。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必须要有孩子吗?也许农耕社会还要需要养儿防老,现在——没用了!生孩子、养孩子就是无用而美好的事情,人活着相当程度是为无用而活着的。”
“可是,就算明知我们的专业将被淘汰,明知机器人早晚会抢走我们的工作,为了一点小利益,我们还是会勾心斗角得厉害!”青嫘又想起田颖那张欠揍的脸。“真是可悲又可笑。算了,不提这些也罢。”
出乎她的意料,何馆长不仅爽快地同意了青嫘的延假申请,还接连打了好几个哈哈。“最近馆里的工作不是很忙,”她说:“青嫘,你就放心在家休养!”
不对啊!往年的这个时候不正是最忙的时候吗?新生刚报道不久,入馆教育是少不了的。她是培训讲座的主讲老师之一,天天忙得连轴转。毕业年级的学生开始着手撰写论文,必须根据需要为他们提供信息服务。积累多年经验以后,她发表的那篇文章《为大学生撰写毕业论文提供信息服务的对策》还在当年的学术年会上获奖。
还有,老师们为了申报课题,需要调查,收集资料,课题论证,哪一步都离不开馆员的专业建议……处处需要人手,何馆长怎能不知道?还说什么“最近馆里的工作不是很忙”!
算了,还是以后再想吧,现在管不了那么多。
“第二步,你去找温美香。”
“青嫘,快进来!”温美香对青嫘的再次造访似乎早有预料。“你来得正好,我正和嘉图视频聊天呢,他一直想见见你,这回赶巧了!”
青嫘这才留意到,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了一个视频窗口,里面有个帅气的小伙子正冲着她们微笑。
“嘉图,这就是你的青嫘姐姐!”
小伙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青嫘姐姐好!”
青嫘心头一热,不觉湿了眼眶——他长得像极了年轻时候的爸爸,浓黑的眉毛上扬如剑,双目秀长凝神,鼻梁英挺,脸庞方正俊朗。她忙点头道:“嘉图好!”
“姐姐好漂亮啊!都说侄女长得像姑姑,我的小麦琪长大了也会是个大美女!”
美香见青嫘一脸困惑,忙解释道:“嘉图的妻子怀孕了,听医生说怀的是个女孩,就给她取名叫麦琪。”
果然,一个身穿宽大孕妇装的少妇进入视频窗口,甜甜地笑着朝她们挥手。
“她叫莉莲,也是中国人,嘉图的大学校友。”美香忙介绍道,“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嘉图念的是美术学院,他遗传了你爸爸的绘画天赋。”
“阮爸爸身体还好吗?代我向他问好!麻烦你转告他,他快有孙女了!”嘉图扭头亲了亲妻子的脸颊。
青嫘不觉流下泪来,说:“好的……如果他知道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美香和莉莲絮絮叨叨地聊些孕期应该注意的事项,嘉图又将一只黑白花的可卡狗狗抱入窗口和青嫘打招呼。几个人正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高个子的外国大叔走过来,嘉图忙介绍道,这是我的英国爸爸戴维!你看他长得像不像《环游地球八十天里》的布鲁斯南……
视频聊天结束后,美香为青嫘泡上一杯咖啡,又从饼干罐里取出几块巧克力曲奇放进餐盘,端来放在青嫘面前。她说:“你这次来,一定是想解开积压在心里的那些疑团吧。我了解你爸爸,有些话,他是不会跟你说的。”
青嫘点点头,又说:“那天我说了很多过分的话,对不起!”
“你是嘉图的姐姐,彼此血脉相连。这么说来,我们也算一家人,我自然不会在意。再说,那也是我活该的!我和你爸爸的事,错在我!是我破坏了你们的家庭。”温美香一脸愧意。
“那时我刚刚跟相处七年的男友分手,”温美香陷入回忆之中,“前男友比我小三岁,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带给我太多的折磨和煎熬。正经受失恋打击的我心里很失落,很彷徨。为了打发时间,工作之余就去画室做兼职模特,就这样结识了你爸爸。”
“你爸爸很有才华,又风流倜傥,成熟体贴。他会在躺椅上放上软垫,为了让我更舒服地长时间斜卧。又怕我着凉,每次都会把空调调至最适宜的温度。写生结束时,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背对着我站在我前面,宽厚的背影就像一面屏风,方便我迅速穿上衣服离开画室,又提防着某个不知情的莽撞小子突然撞进来。”
“他的这些举动被我一一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感动——天知道那时我有多么渴望得到一个成熟男人的呵护!我提出要单独给他当模特,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我知道,他一直很想找到自己的作画风格。他之所以答应我,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的追求。”
“就在他那间小小的工作室里,我在他面前摆出诱人的姿势——我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美丽,足以捕获任何一个男人的心——他先是不为所动,专心作画。慢慢地我发现,他的脸不时微微发红,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极不自然。我就知道,这只小鸟即将落入我的网中,成为我的猎物了!就在他心旌动摇的时候,我走到他跟前,拿掉他手里的画笔,就那样,坐入他怀里……”
温美香偷偷看了青嫘一眼,发现她神态自若,这才放心地继续说下去。
“我如愿得到了他。片刻欢愉过后,他很快陷入深深的懊悔与自责之中。为了挽留住他的心,我设法怀上他了的孩子。当他得知自己又要做爸爸之后,果然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一门心思地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后来我了解到,之所以能得到你爸爸,并不全是因为他被我的魅力吸引。在遇到我之前,你爸妈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缝。他们观念相左,一个激进前卫,一个保守传统;性格对立,一个过于浪漫,一个过于现实,彼此的兴趣爱好之间没有交集。加上长时间缺乏沟通交流,他们早已貌合神离。我的出现,不过是给他们的之间的龃龉添了一把柴,加了一把火罢了。”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忙补充道:“我这么说,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青嫘摇摇头,“你说的是事实。在我还小的时候,我爸妈就经常争吵。姑姑曾经跟我说过,爸妈曾经很相爱,你侬我侬的,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可是到了后来,情况就变了,他们变得很少说话,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天翻地复,有好几次,我还看到爸爸失手打了妈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男女之爱会一点点消失,原本爱的,变得不爱了,到最后甚至变成了恨。就算两个人没有分开,爱情只怕早已变了味。”
“那时的我年轻任性,以为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管用什么方法,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明明犯了大错,拆散了一个家庭,但我并不觉自责愧疚,甚至感受到一种胜利的喜悦——我是他的缪斯女神,灵感之源。现在想想,”温美香摇摇头,“当时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们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了几年,虽然也有过争吵,但很快就平息过去。嘉图就是我们的开心果,最好的感情润滑剂。直到听说你——你怀孕的事!还听说为了孩子你要放弃学业,跟你妈妈闹得不可开交……”
顿了顿,又一脸关切地问青嫘:“你确定要我说下去吗?上次我就有些犹豫,怕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再惹你不开心就不好了。”
“没事,”青嫘勉强笑笑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说这是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早就不在意了。”
“那我就放心了,”温美香继续说下去,“你爸爸急得连接几晚睡不好觉,做什么都没有心思,还不停给你妈妈打电话了解你的情况。”
“我知道,这几年他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结,那就是自觉对你的亏欠,让他时时觉得痛苦,现在更是悔恨交加。他不知道,我也一直有块心病,连做梦都在担心他会抛下我和嘉图,重新回到你们身边。”
“我们之间终于暴发了自认识以来最猛烈的争吵。那时我们已经办好出国的手续,我就用分手来威胁他,霸道地要求他在儿子和女儿之间做出选择。他一向对我言听计从,但这一次他没有妥协,让我很受打击。原来在他心里,我和嘉图始终不能和你们相比。”
“那晚他接到一个电话以后,就跟我说,他要回工作室取几幅画。那几幅画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想随身带着去英国。我知道那里有一幅我很在意的画,可我本能地觉得,他此去肯定另有目的。我就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当晚没有回来,就永远不要再回来!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走了,真的,再也没回来……这么多年甚至连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我当时那么决绝,他一定深恨了我。”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自己太过意气用事了。可是谁没有年轻糊涂过呢?那么不可一世地骄傲,玻璃心一碰就碎落一地,紧接着就失了理智,只恨不能千倍万倍地报复。也许,这就是老天对我们的惩罚。做错的事情,迟早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我不后悔。嘉图是他送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他很像你爸爸,又比你爸爸更开朗果敢。刚到英国那几年,全靠他支撑着我渡过难关。”
“你把嘉图教育得很好,”青嫘由衷道,“我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很奇怪,当我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些恨竟一下子全消失了。”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明白了,没有什么东西是非得到不可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温美香一脸释然。
“对了,”青嫘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美香姨,你刚才说的‘那晚’,是指哪一天晚上?”
“那一天我怎么可能忘!更何况,女人对数字有着天然的敏感。那是八月十七日,二十一年前。”
对了,我想起来了,就是八月十七日,二十一年前——那是让青嫘最刻骨铭心的一天!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将她包裹起来……她永远不会忘记,金属仪器触碰到子宫时的那一种可怕的冰冷,猩红的一片鲜血,难忍的阵痛,“啊”的一声大喊……一个无辜的孩子因她而死,就在那天!
青嫘用力甩甩头,似乎要把这些疼痛的记忆甩出脑海,然而,芳婷跟她说的一段话却执拗地闯进来。
“秦昊然失踪的事,我是知道的,当年可是轰动了整个云华县。这个案子如果发生在今天,想破案太容易了,只要调出所有的监控录像,复原他的活动轨迹,再将他最后消失的地方定位出来。可惜二十年前不具备这个条件,报案人也不能确定秦昊然的具体失踪时间,错过了最佳破案时间,结果一个简单的人口失踪案一拖再拖,最后变成了疑难杂案束之高阁……”
“青嫘,青嫘!”温美香连声轻唤道。
“哦!”青嫘这才悠悠地回过神来。
“我就说嘛,有些事情还是忘了好。”
“不相干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别的事情。”青嫘忙摇摇头。
“你爸爸这些年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他的性子最是优柔纠结,刚解了一个心结,只怕又有了另一个……二十多年了,他没有过问嘉图的事情,一定是怕触景伤情。你回去告诉他,我们都不怪他。你也看到了,我们生活得很好,无需他挂念。等小麦琪出生了,我会把她的照片发给你们,毕竟是骨肉至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他一定会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