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芳婷转身将一盘烤好的糕点摆上吧台,一眼看到正呆呆站着的青嫘。
她旁边的男子迅速回过头来——没错,他正是秦昊然,那个曾经让她朝思暮想的初恋情人。
“青嫘,”他也叫道,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好久不见!”
青嫘一下子清醒过来,不觉羞红了脸。她忙应声道,“好久不见”!暗自庆幸跟他们隔着好几围餐桌的距离,不至于暴露出自己响如鼓捶的心跳声。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和秦昊然重逢时的情景,就是没想过会是这样的,一个清晰又模糊的背影离她不远也不近,空气里弥漫着杏仁饼干的甜香气息。她也曾酝酿过无数个版本的见面语,就是没想过会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好久不见”。
莫非初恋到了最后,往往只剩下一个似尝相识的背影?再见初恋情人时,没有拥抱,没有相对凝噎,万语千言,往往只剩下四个字“好久不见”……
秦昊然推开前台的木质格子牛仔门,朝青嫘走来。时间一下子变得很慢很慢,秦昊然就像走在了时光的隧道,一幕幕往事就像正在放映中的胶片电影,在他身边泄闸洪水般抑制不住的汹涌奔流。就像她坐在绿皮火车上,窗外的风景向后飞逝而过的情景,那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影像鱼一般跃出记忆的图片库,记忆的片断有如秋天开出满树的碎金……
直到——“你还是那样,一点没变,”秦昊然走到跟前,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睛——所有的影像顿时像泡沫一样扑腾一下悉数破灭。
“怎么可能,”青嫘苦笑道,“我已经老了。”
“老了?”芳婷也走过来,手里托着一个餐盘,“你是在提醒我吗!”
“要老就一起老,怕什么!”昊然笑道,“谁还能不老呢?”
“来,青嫘,尝尝我们刚才的战果!”芳婷将餐盘放在角落的一个餐桌上。
秦昊然马上过去帮青嫘拉开一张靠背椅——他还是那么殷勤周到。
三人纷纷落座。芳婷从餐盘里取出三杯咖啡,一碟糖果色的小圆饼。
“最黑的给青嫘,意式特浓,不加糖,不加奶,非常黑!”
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青嫘急忙喝下一大口——黑咖啡对她也有镇静的作用。果然,随着那股浓烈的香气渗入身体的每个细胞,青嫘很快放松下来。
“至于这位男士,尚不清楚你的口味,所以只给你做了杯普通的黑咖啡,加糖加奶请随意。”
秦昊然二话不说,从糖罐里连舀了两大勺糖倒进咖啡里,拌匀后尝了尝还觉得不够,又舀了半勺倒进去。
芳婷朝青嫘眨眨眼,又扮了个鬼脸,青嫘会意地笑了。
“你笑什么?”秦昊然一脸懵然。
“她在笑我呢!”芳婷忙接过话,说,“她笑我是老人家,只能喝喝拿铁,还要加多多的牛奶在里面!”
青嫘和秦昊然同时看了一眼摆在芳婷面前的那杯咖啡——果然颜色最浅。
“喝拿铁的老人还吃马卡龙?”青嫘笑道,“也不想想有多少糖在里面!”
“还不是因为秦昊然!”芳婷瞟一眼秦昊然,眼角含笑。“他突发奇想,要亲自动手烤一盘甜点。我想,马卡龙做起来简单,杏仁粉也是现成的,就教他做了两盘。还好,他上手很快,马卡龙做得有模有样的,表面光滑有光泽,裙边也清晰漂亮。尝尝这个树莓味的!”
青嫘拿起那块莓红色的夹心小圆饼放进嘴里,轻轻咬下一口。
“嗯,好吃!”青嫘赞道,“外壳脆硬,内芯湿软,树莓的香味浓郁,还有,树莓作馅酸味突出,正好和了杏仁圆饼的甜腻,各种味道平衡得刚刚好!如果再存放几天,让外壳与馅料充分贴和,口感会更上一个层次。”
“我就说嘛,青嫘是真正的行家!”芳婷服气道。
“我喜欢这种甜饼,虽然我不是很喜欢甜食,但它们的样子实在美丽。”秦昊然看着那些甜饼出神。
“当然,”芳婷撇撇嘴,“男人们都喜欢!”
青嫘也会意地和她交换了个眼色。
只有秦昊然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问。
“这种小甜饼叫马卡龙,它还有另外的名字,叫少女的……”芳婷指指胸前,“不仅糖果的颜色像少女,甜甜蜜蜜的味道像少女,连形状都像呢!”两个女人同时笑起来,青嫘掩嘴咕咕而笑,芳婷暧昧地嘿嘿直笑。
秦昊然也尴然笑笑,说:“原来如此,果然连名字都是美的!”
“美得足以让人浮想联翩!”芳婷又意味深长地看了秦昊然一眼。
“怎么连这个词都不敢说了吗?”还是青嫘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我都不知道怎样下笔了!每写一个词都要小心掂量,瞻前顾后,生怕哪里就犯了忌讳。”芳婷苦笑道,“我在意的是表现人性,人性之美,人性之恶。只要是涉及人性的表达,就免不了要涉及那些敏感的词语句子情节桥段……如果没有了落笔的自由,文字就没有了灵魂,只剩下面目可憎的空壳,令人无法不弃之如敝屣。”
芳婷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一旦开了口就再也刹不住车。
“如果没有了落笔的自由,也就没有了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缺少了那大量的细节描写,怎能表现一个只有十五岁的贫穷白人少女,与一个富有的中国小少爷之间深沉而无望的爱情?也就没有那句经典的台词: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你们——在说什么?”秦昊然更是一头雾水。
“我们在说——这里!”芳婷又指了指胸前,接着做了个羞羞的手势,两个女人又自顾自地嘿嘿傻笑起来。
秦昊然摇摇头,感叹道:“女人啊……到了这个年龄,怎么都变得,这么开放了……”
青嫘想了想,说:“也许以后会好的。就算是敏感的细节描写,也会区分出善意与恶意。善意的会留下来,分级进行管理。”
芳婷点点头:“希望那一天早些到来!”
“青嫘已经有很多年没回云华了!怎么,不想家吗?”秦昊然刷起存在感来,伸手为青嫘取来一个马卡龙放在她面前的小碟里,那动作也是青嫘熟悉的。他手上突起青筋和汗毛,让青嫘心里一动,那双手曾让她疯狂……
“能不想家吗?”芳婷道,“青嫘离家远,工作又忙,哪像你,甘心窝在静安当一个燕雀!”
“好歹我也是个部门经理了!”秦昊然不服气道,“也从云华奋斗到了静安,不容易了!”
“对,还结了婚,又离了婚!”芳婷不依不饶。
“扫兴的事就别再提了!”秦昊然看一眼青嫘,“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青嫘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愿去想他跟另一个女人缠绕在一起的样子……“对,”她快快地说,“扫兴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再提了。”
“对了,”芳婷打破沉默,“青嫘知道吗,何连池也调到静安了。”
“何连池?”青嫘在记忆库里快速搜索。
“你忘了,和我们一个班的,你最忠实的粉丝!一直暗恋你,跟屁虫一样,你到哪他就跟到哪!有一次你还找班主任打小报告,说被何连池跟踪尾随。班主任当场训斥了他一顿,弄得全班同学都在笑话他。他却毫不在乎,干脆公然示爱,大喊一声,青嫘,我爱你!”
“哦,”青嫘隐约想起来,“原来是他!”
“其实他长得也不错啊,高高大大,一表人才,你怎么会对他没有感觉呢?”芳婷不解道。
“莫非你对他对动了心吧!”秦昊然调笑道。芳婷狠狠给了他一拳。
“我记不清了。”青嫘笑笑,“最近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你们说,如果人老了,就会把以前的事情都忘掉,那我们还努力地记住那么事情干什么呢?从很小的时候就要背古诗词,背英语单词,为了生存,为了让自己变得逼格,背诵各种无聊的东西……一生都在辛苦地经历,体验,反思,记忆,最后这些积累起来的记忆,竟被一只叫衰老的怪兽一口吞掉,一切又回到原点……那些辛苦,值得吗?”
“年轻的时候,我一口气能吃一打夹馅的马卡龙!现在,我一天吃一块,还要反复计算着它的含糖量是多少,然后提醒自己少吃或者尽量不吃主食。再过几年只能偶尔放肆一次尝上一块半块。到了最后,只怕忍不住咬上一口,都会被送到医院急救了!可问题是,我们有另外的选择吗?”芳婷耸耸肩,“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人为什么要活着?”青嫘若有所思,“一生含辛茹苦,受尽磨难。等老了看不清,听不见,口齿不清,腿脚僵硬,一切又回到小时候那样蒙昧混沌的状态。还少不得一身病痛,受尽折磨,最后变得狰狞可怖,脾气暴躁,忘记了亲人,朋友,往事,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还弄得这么悲悲切切的!”芳婷不满道,“不行,我们要说点有趣的开心的事!青嫘,就罚你先说。”
青嫘想了想,说:“知道吗,这次我回云华,还是坐的绿皮火车。我喜欢坐着绿皮火车去长途旅行,并不介意那几日的辛苦,何况现在火车上的条件改善了太多太多,窗明几净,不再拥挤,旅行的时间也大大地缩短——简直就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了。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绿皮火车情结?”
“身边不断变换的旅客形形色色,每次都能碰到几个有趣的。就像这次回家的路上,坐在她对面的先是一家三口的吃货,在眼前不停地吃吃吃……面包蛋糕饼干方便面脏脏包女儿很可爱可是超级胖爸爸不停放屁打嗝当众裸露肥肚皮不停拍打同时像女人一样扭屁股……还有毫无健康意识不停为父女俩取出食物的妈妈让人想起《千与千寻》里贪吃的爸妈变成了猪爸爸妈妈别说太胖了不然会被杀掉哦……上铺的中年油腻男响亮地打了一夜呼唤不时在梦中大喊大叫一个女人的名字……最让人难忘的是下铺一对大学生,女孩北电大一19岁,男孩不知名大学大三,和她同一站上车在细雨缠绵的夜晚,荷尔蒙的作用有多神奇看看他俩就领教了一见如故说不完幼稚的话题让她想起自己的那些时候一整夜都没有停歇……女孩的单纯美好让人心痛,而那男孩没有好的家世农村考出来的孩子学校专业都不怎样关键是人品欠佳不懂得尊重老人自私自利没有半点助人之心总之看不出他有光明一点的未来,可以想象女孩的路因此变得坎坷曲折真是可惜……原本是两条平行线却突然改变方向出现交点,这种奇迹也只可能发生在绿皮火车上……”
小黑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盘“小鸭渡清江”正要走出厨房的时候,伙计小李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他一把抓住小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坏了!坏了!老爷和太太来了!”
“老爷?老爷今天不是去谈生意了吗?少爷说他明天才能回来。”小黑不以为然。
“你不信就亲眼去看看。老爷在院里转了一圈,没有看见少爷,气得直蹦,正点名叫你去呢!”小李子擦着汗说。
“真的?”小黑大惊,手一颤,汤汁滴滴答答地流出来。“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我早就劝过少爷,劝他少去见那个古古怪怪的阮家大小姐,可他就是不听,这下可把我们害惨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还是先躲躲吧。”
说完,他把手里的盘子往灶台上一搁,扭头就往厨房的后门跑。
“小黑,你给我站住!”
一声闷雷在厨房里炸响。小黑顿时像被点中了穴道一般,乖乖地停了下来。他恭恭敬敬地走到袁老爷和袁太太跟前,低声屏气地说道:
“老爷!太太!”
“嗯!”袁老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道:“少爷呢?”
“少爷他……”小黑犹豫不语。
“说呀!”袁老爷厉声道。
“少爷……少爷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学做账,背菜谱,连晌午饭都没顾上吃。罗小姐怕少爷挨得太辛苦,累坏了身子,劝他出去散散心,少爷就和罗小姐一起出去了。他们走之前说——”
小黑看见小李子朝他身后又是挤眼,又是呶嘴,似乎想提醒他什么,袁太太也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他抓抓脑袋,实在猜不出小李子想对他说什么,也弄不明白袁太太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他们走之前说要晚一点才回来。”
“哼!”袁老爷冷笑一声,扭头冲厨房门外喊道,“秀桔,你出来!”
秀桔果然应声出现在厨房门口,小黑傻眼了。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少爷呢?”袁老爷逼问道。
小黑不敢再隐瞒,只好将袁梦的去向一五一十地对袁老爷说了。袁老爷怒不可扼,脸胀得通红,双手直颤,袁太太紧张地走上前去扶住他,他却一把甩开袁太太的手,连声叹道:
“好一个逆子啊,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非要和那个水性杨花的小丫头在一起鬼混。好!好!好!我们等着瞧吧,看看他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又转向小黑,厉声说道:“我把少爷交给你,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生看着他,不要让他随便出门,结果怎么样?你竟然敢和少爷窜通一气来骗我!这还了得?看来不给点厉害给你们瞧瞧,你们是不会把我的话当一回事的!桂生!小李子!把小黑拉下去打二十板子。再扣他一个月薪水,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了!”
桂生和小李子拉着小黑出去了。袁老爷对厨房里的其他伙计说:“少爷一回来,就让他马上去见我。”说完,拂袖而去,袁太太紧跟其后。
秀桔犹豫了一会儿,思忖着是否要跟了他们同去,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聚珍堂。她想等袁梦回来以后,马上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回家的路上,袁老爷一脸怒容,只管闷头赶路。
袁太太安慰他道:“老爷,气大伤身啊!你千万不要因为梦儿的事气伤了身子。梦儿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他的脾气我太了解了,最是吃软不吃硬的,你越逼他,他越反抗,结果往往适得其反。其实,想留住梦儿的心,也并不是件难事。”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袁老爷闷声道。
“梦儿大了,到了该娶亲成家的时候了。他喜欢阮家小姐,不过是因为阮家小姐长得一张漂亮的脸蛋罢了,他们才认识多长时间?依我看,秀桔长得并不比她逊色,人品倒比她强百倍。梦儿和秀桔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们的婚事,原本早该办妥帖了,只是因为梦儿要到北平念书,才把这桩婚事担搁下来。现在既然梦儿回来了,我们干脆跟罗家挑明,快快地把他们的婚事办了,了却了这桩心事。梦儿娶了媳妇,有了管束,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像匹脱疆的野马了。”
袁老爷说:“我反对梦儿和阮心素在一起,不仅是因为她人品远不如秀桔,而且她还有个名声狼籍的父亲。阮寒山我是知根知底的,他从小争勇好斗,十几岁的时候,就因为一个邻居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就找了一群狐朋狗友,把那个邻居打得半死。他为人城府极深,精于算计,靠做投机生意大富大贵,还接连娶了八房姨太太,整天只知道打情骂俏,争风吃醋。和这样的人家结亲,实在有损我们袁家的声誉。”
“事已至此,梦儿的婚事更要抓紧了。这样吧,我们明天就去向罗家提亲,尽快把他们的婚事办了。”袁老爷果断地说道。
“哎!”袁太太高兴地应了一声,同时在心里暗暗念了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