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掌声、哄笑声、怪叫声终于平息下去,青嫘突然说:“我不喜欢王伯。”
“真心话吗?”芳婷含笑道,“我可是知道的,你小时候最喜欢缠着王伯,要他带你出去玩儿!王伯也是极有耐心的,虽然他自己没有孩子,却最了解小孩子的心思,最懂得怎样跟他们相处。我记得有一次我到你家写作业,王伯夸我作文写得好,还奖励我一杯热巧克力!”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热巧克力,那个味道啊,就像融化了的太阳……我才知道,原来巧克力还可以这样吃!一杯热巧克力带来的幸福感和满足感,是一块硬梆梆冷冰冰的巧克力远不能比的。说不定我这么喜欢烘焙甜点,就是从他那里得到的启发——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他!”
“那倒未必,”青嫘不以为然地说,“你从小就跟我们不一样。记得有一次我妈妈给我们几个小伙伴一人分了几块饼干,我们咯吱咯吱地很快吃光了,你可倒好,非把那几块饼干细细碾碎成粉末,再用小勺子一勺一勺舀着吃……你在吃这方面,从小就有自己的领悟,而且从不厌其烦!”
芳婷想了想,点头道:“也许吧。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也喜欢捣鼓些奇怪的吃食,比如摘桂花酿桂花酱啦——”
“早就不做了,”青嫘耸耸肩膀,“条件不允许!我身边的人,都对‘吃货’很不认可,说什么‘好吃’必定‘懒做’,还说什么食欲是人的初级本能,若被它控制,表示你的意志力薄弱,难成大事。”
“我是不管这些的,我就是要让自己觉得快乐。可是要找到一件让自己快乐的事情并不容易。很多人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喜欢做什么,适合做什么。”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经常被论文折磨得死去活来,绞尽脑汁大半天也写不出几行文字。就算千难万难地码成一两篇文章,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于世无补,没人重视,读者不愿阅读,最后变成图书馆角落里堆放着的发黄的纸片,落满灰尘,一股霉味。”
“工作以后——你是知道的——则疲于应付人际交往,然而人心太过复杂微妙,我又是个简单随性的人,就算勉为其难费尽心力去投其所好,也难换来对方哪怕一点点的诚意对待。那时,我真的有点开始怀疑人生了。”
“有一天我无比沮丧地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偶然看到一家甜品店的橱窗里,摆着一个诱人的巧克力蛋糕……一回到家,我就动手为自己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切一块放进嘴里,顿时觉得幸福感爆棚,嘴角也不自觉地往上翘,什么烦恼都消失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即然结局没有什么不同,都落得让一天天累积的疲劳,慢慢掏空身体,唯一不会让我们后悔的,就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回想起走过的这一路,有成功,有失败,有笑,也有泪,更多的是汗水,可我乐在其中,毫无怨言。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人会嫌累。”
“烘焙就是这样,有一份付出就会有一份收获,也许这种收获很渺小,微不足道。但它带来的成就感看得着摸得到。看着面糊在烤炉里慢慢受热隆起胀大,散发出诱人的焦糖香味儿,那种满足感真切而踏实。”
“那我只有羡慕的份了!”青嫘长叹道,“我还在泥里打滚,而你已经目标明确,快乐得要飞了。”
接下来青嫘不再说话,把全部注意力投向那角美丽的糕点,直到抹尽餐盘上最后一滴酱汁,又饮下一口咖啡,这才满意地靠向软软的沙发,闭上眼睛,灵魂出窍般发了好一阵子的呆。
芳婷只管观察着青嫘的一举一动。让她觉得享受的,不光是糕饼香喷喷出炉的那一刻,不光是慕斯脱模后装饰上新鲜水果美丽动人的那一刻,更是看到食客脸上绽放出无比幸福的笑容的那一刻。
直到青嫘心满意足的睁开眼睛,芳婷才说:“我告诉你一个很简单的办法,想真正看清一个人,你看他退休以后的状态就明白了。”
“很多人退休前工作稳定,收入优渥。退休之后,突然发现自己一无是处,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做不好。这样的人终究耽于名利碌碌一生,与世无益。而有的人退休前淡泊无闻,简朴渡日,但即使老去,仍有专长在手,耕耘不辍,生活充实而忙碌。”
“大多数人曾经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吃得开,玩得转。退休以后才发现,自己连份像样的早餐都做不好……”
“你的意思是说,王伯和我爸爸其实是同一类人……”青嫘若有所思。
芳婷满意地点点头,说:“要说他们有什么不同,不过就是一个手里拿着画笔,另一个手里拿着手术刀罢了。”
青嫘本想说,爸爸就是爸爸,王伯就是王伯,他不可能代替爸爸……可想了想,又将这几话咽了回去。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我爸爸也许并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他只告诉我什么是美,却没教会我怎样去实现美,这个繁琐又无趣的工作,竟是王伯替他完成的。就好像,爸爸说小橘灯射出的光像梦一样美,可第一个小橘灯是王伯为我做的。爸爸又说植物的色彩之美可以成为所有画家学习的榜样,可我得奖的那幅压花作品还是王伯手把手教的我。更别说带我出去捉蜻蜓,捉知了……
他总是在忙自己的事情,画起画来就忘了一切,有时候甚至几天几夜不回家,根本照顾不到家里。妈妈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后还要独自操持家务,还要照顾我,各中辛苦不言自明。
青嫘低头想想,又说:“似乎我妈妈说过,当初她和爸爸也是自由恋爱彼此倾心的。可没想到,男女之情面对生活的琐碎竟如此不堪一击地脆弱,聚散无常就像天上的浮云。芳婷,你相信爱情吗?”
“那你可问错人了!爱情?或许存在,但它就像昙花,惊艳却短暂。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似乎可望不可及。我更相信感情,就像路边随处可见的桂花,朴实无华,芳香持久。就像你妈妈和王伯之间……”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青嫘又说:“如果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反对,惊天动地地反对。但现在……他关心妈妈,妈妈也需要陪伴!我感觉得到,他的陪伴让妈妈觉得很安心。有他在的时候,屋子里到处都能听到妈妈的笑声,就是爸爸还在的时候她都没有这样过……我能为她做的,实在太有限了!为了她,我想,我会保持沉默。”
“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谁怜天下儿女心呢!”芳婷动容道。
“芳婷,很奇怪,以前我们竟不是最要好的朋友。”青嫘深深地注视着芳婷。
芳婷笑了:“那是你以为,我可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
“我记得,我们从未手拉手过,也没有一起上过厕所!好朋友不都这样吗!”
“还有分享第一次和男朋在一起的小秘密……”芳婷向青嫘递了个眼色。
“可不是吗!”青嫘会意地回应。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一屋子的人好奇地扭头张望。
“芳婷,我问你,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却爱着别人,你不但不会怪他,恰恰相反,他爱那人爱得越深,你就爱他爱得越深,因为你知道,他是一个懂得怎么去爱的男人,一个可以爱人爱得那么深沉的男人,一个可以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男人……”
“哈哈,”芳婷大笑起来,“我只会对他说一个字,滚!”
“哦,”青嫘却没有笑,而是轻吟一声,“明白了。”
“年少的时候,生活就像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我们照着镜子,觉得里面的自己像公主一样美丽无瑕。而岁月就像一柄拂尘,慢慢将镜子上的灰尘掸去,里面的我们便露出真容,斑点,皱纹,糟糕的身材一览无余……到了那时,你还会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岁月就像一柄拂尘?这个比喻倒是新鲜。我一直觉得,岁月是一把剃刀,留给你一个越来越高的发际线。”
顿了顿,芳婷又说:“不过,也许真有这样的人吧。就像我奶奶那样的,一生都在付出,都在为别人着想,而她自己呢,从未要求过任何回报,一生都没走出过村子,虽然子孙众多,却没有人记得住她的闺名叫什么,只在她的墓碑上刻着‘田刘氏’。”
“我们不能理解她们,是因为,我们和她们不一样。”
“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青嫘问。
芳婷笑而不语。
临走时,芳婷对青嫘说:“你明天还来吗?秦昊然想见见你。”
“秦昊然?”青嫘镇定地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说了声——“好的!”
青嫘回到家,刚换上件舒服的软棉家居连身裙,准备窝进沙发看看电视节目,妈妈和王伯就前后脚进了屋。
“这都过了秋分了,天气还这么热!”是妈妈的声音。
“秋老虎秋老虎,不热得咬人,晒得人脱层皮,还能叫秋老虎?看看你,满头的汗,我帮你擦擦吧,我兜里正好有包纸巾,还是上次走公园的时候你塞给我的。”
王伯掏出纸巾,细心地帮妈妈擦起汗来……青嫘下意识地轻咳一声。
“哟,青嫘在家啊!”两人顿时慌乱起来。
“你妈妈买了一大篮子菜,齁沉的,我就来帮把手。”王伯忙解释道,“好了,任务完成了,我走了。”说完扭头就走。
妈妈也不看青嫘,只顾将篮子里的菜取出来装进盆里。
“早上我们不是已经买过菜了吗?”青嫘走过去说。
“听婶婶说菜市场有上好的本地红辣椒在卖,我正准备腌些泡辣椒,就去买了些回来。本地红辣椒不像外地红辣椒,一味地死辣,而是辣里带些回甜的。种这种辣椒要施农家肥,农户嫌麻烦,都不愿种,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了。”
“叫上我一起去啊!提这么沉的东西,再把腰闪了,可又要遭罪了。”
“可巧碰到你王伯!他力气大,帮我提了一路。我空着一双手,半点没受累。”妈妈讷讷道。
“对了,”妈妈想起什么,“王伯给你蒸了些桂花糕,我这就拿给你尝尝。”
不一会儿,妈妈就从厨房里端着一碟切成方块的糕点走过来。
“王伯还会蒸桂花糕呢!”青嫘拿起一块塞进嘴里,一股桂花的香气顿时在唇舌间弥漫开去。
“每年开第一茬桂花的时候,你王伯就会去摘些将开未开的桂花,洗干净了,和米粉掺在一起,蒸成桂花糕来。”
“好香好软哦!”青嫘满嘴桂花糕的碎屑,只得含混地呜呜着。
突然,她停住了,看着手里的半块糕点若有所思。
“怎么了?”妈妈奇怪地问道。
“桂花糕……有毒!”青嫘脸色大变。
“你别吓我啊!”妈妈的脸色也变了。
青嫘突然哈哈笑起来,说:“我逗你的!”
妈妈这才缓过劲来,长吁一口气,嗔道:“淘气鬼!”
“第一茬桂花开了吗?我竟没注意到!”青嫘意犹未竞,又拿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路边的桂花他嫌不干净,专门到点灯山上去摘的。要是院子里那几棵桂花树还在就好了!”妈妈长叹一口气。
吃完桂花糕,青嫘欢呼起来:“今天我来做菜吧!最近我的厨艺精进不少,一定要露一手给你看看。”
“那好,我来打下手!”妈妈舒展皱纹笑起来。
一阵忙碌过后,青嫘陆续将菜肴端上餐桌。扁豆红烧肉,魔芋焖鸭块,秋葵炒鸡蛋,虾米冬瓜球,凉拌海带丝。
“菜太多了!”妈妈叹道。
“不多,一家人吃正好!我去叫王伯。”青嫘取下围裙,整整衣服,准备出门。
“你说什么?”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伯一个人在家,肯定吃不好,不如请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家里也好热闹些。对了,别忘了把橱柜里那半瓶三花酒拿出来,王伯喜欢喝点小酒的。”话未落音,人已经快步走出了门口。
妈妈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一时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