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早上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之后,妈妈就阴沉着脸,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王伯好心好意想去帮她,却凭白无辜招来她一顿数落,只好讪讪地在一边陪笑着。过了一阵又觉得无趣,便回屋取了渔具,交待一声说要去清江的一个洄湾处钓鱼——那个地方青嫘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王伯常带她去挖蝉蛹,捉萤火虫。岸边榕荫生凉,河里水草鲜嫩肥美,最是钓鱼的好去处。
临出门前他给青嫘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小心行事。青嫘会意地点点头,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心想,我可不敢过去问她在找什么,她想说的话自然会说。看她的一脸愠恼的样子,问她只会自讨没趣。一时闲来无事,便溜进朋友圈看看热闹。
说是朋友圈,其实里面都是些图书馆的同事。虽说都是同事,却又很少谈及工作,聊来聊去的话题无非是些家庭琐事——孩子,孩子,还是孩子!不然就是组饭局,秀恩爱,灌心灵鸡汤……才刷了几屏,青嫘便厌倦了。
再没有比朋友圈更无聊的东西了,她想,以前与人联络,靠的是写信,发电报,偶尔打打电话,话也不多。那时世界很大,但人心温暖。自从有了朋友圈这只怪物,世界似乎变得小了,但人心却变得史无前例的遥远。
又过了好一阵子,停止翻找的妈妈果然拿着一样东西走到青嫘身边。
“你按这个地址把这幅油画送过去吧。”
青嫘看了看那张小纸片上的地址,又看了看那幅被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画。
“是爸爸的油画吗?为什么是我去送?送给谁?”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青嫘乖乖接过画。妈妈不高兴的时候她惹不起。家里气压低,不如趁机出去走走。
一路上青嫘都在找机会看看那幅画。终于,在离目的地不远的街心花园她停住了,找了张长椅坐下,小心打开那层牛皮纸——一个年轻女人的画像赫然在目!那张五官精致的小小的脸似曾相识,再一看那长腿蜂腰的身材——还能是谁?就是那个曾经让她恨得牙根痒痒的,抢走她爸爸的“第三者”!青嫘赶紧把那幅画再包起来,一时心乱如麻。
爸爸离开时,在他租来的工作室里留下了几幅油画,被打扫屋子的房东发现了,就通知妈妈过去将画取走。妈妈嫌它们碍眼,把它们用牛皮纸层层包裹起来,扔在杂物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日久年深积满灰尘。
妈妈是要我把画送给那个女人吗?青嫘有些犹豫起来。去,还是,找个地方把画扔掉……就像有两个小人儿在青嫘脑子里厮打,不相上下,各有输赢,数十个回和之后,青嫘果断地站起身来,拿着画,朝着小字片上写着的那个地址——西城国际公寓走去。
那是县城中心闹中取静的一幢高档公寓楼,与云华唯一一家涉外豪华宾馆比邻而立。
青嫘走出电梯,在1703室前停住了。她没有马上敲门,而是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和眼前的这扇门,想像着爸爸就是在这里和那个女人缠绵恩爱……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青嫘甩甩头,走上前敲了敲门。很快地,门开了,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面探出半个身子,上下打量了青嫘一番,最后把视线停留在她手里的物什上。
“你是青嫘吧!来,快进来!”她热情地招呼青嫘道。
青嫘并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进去。
“我早上在电话里跟玉竹姐说过了,我自己去取就可以,她坚持要让你送来,真是辛苦你走这一路了。”她招呼青嫘在沙发在坐下,又装了两盘精致的小糕点,放在青嫘面前的茶几上。
“喝咖啡吗?”她问道。
青嫘点点头,看着她微胖的背影消失在过道的尽头。她老了,也胖了!想到这里,青嫘对她的恨意陡然消除了一多半。美人迟暮,和英雄白头一样,比普通人的老去更让人心惊。
时间已经对她做出了惩罚,再过几年,她脸上的皱纹会更加密集而深刻,腰身更加臃肿起来……一个美人衰老之后,就会变得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什么区别,一切归零!老天还是公平的,早晚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端来两杯咖啡,一杯递给青嫘,一杯摆在自己面前。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温美香,小辈们都叫我美香姨。”
青嫘下意识地用小勺不断搅拌着面前的咖啡,并没有要喝的意愿。也不接话,心里暗想,名副其实,果然是枚温香软玉,连名带人,都跟小三脱不了干系。
青嫘打量着屋子。客厅虽不大,但装饰得十分精致,里面有两个房间,都虚掩着房门。她好奇地向房间里面张望。也许爸爸就在里面,她心想,只是没脸来见我罢了。
两人一时无话,最后还是青嫘打破沉默,说:“那幅画上画的是你吧!”
美香点点头,说:“是我年轻的时候。”
“我爸爸不喜欢凡高,却喜欢模仿雷诺阿的人物画。雷诺阿,你应该了解的吧,喜欢画那些脸庞娇美,皮肤光洁富有弹性的青年妇女,一个个都像是伊甸园里尚末尝过禁果的夏娃。”
顿了顿,青嫘又说:“所以,他喜欢你,你就是他的灵感女神缪斯!”
“那都是过去的事的,现在我老了……我要这幅画的目的,也就是给自己留个念想而已。”
“你长得也很漂亮,身材也高挑。”美香讪讪地说,面露愧色。
“我妈妈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像绝大多数普通女子一样,个子矮小,相貌平庸,普通得没人愿意多看一眼。就算这样不被命运宠幸的女人,也都怀揣一个浪漫的梦想,也希望遇到一个疼爱自己的男人相伴终生。”
“可惜她们的颜值支撑不起这样的野心,她们必须辛苦挣钱养活自己,辛苦抚养孩子长大,熬得青春早早逝去却又被比她年轻,比她漂亮的女人夺去丈夫——真的好残忍!”
“好在,人世间没有什么公平可言,老天却最是公平。再过几年,我妈妈可以对小辈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呢,没有人不信。同样的,你对小辈们说,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呢,却没有人相信。那时你们都长成一个模样,一样的性别不明,一样的衰老丑陋。在时间面前,所有的盛世美颜不过是梦幻泡影,空欢喜。”
美香沉默着。
青嫘终于喝下一口咖啡,只是为了说:“味道不错!你也是这样给我爸爸煮咖啡的吧!我常想像着,你在他面前,摆出各种姿势……”
“青嫘!”美香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记恨我,想报复我,刺激我,没关系,你说我什么都行,那是我应得的。可是,你别把你爸爸想得那么不堪,他还是更爱你们,不然也不会抛下我和嘉图,又回到你们身边去了?”
什么?青嫘心里一惊,他……回到我们身边……怎么会?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美香留意到她的反常,忙问道,“难道你爸爸身体不好了?还是,他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青嫘反应过来,勉强笑笑说,“爸爸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
“我们原本计划好一起去英国投奔我姑妈的。她一个人在英国生活了三十多年,无儿无女的很是孤单。我们这一去,正好遂了她的想有个亲人陪伴在身边的心愿。临走时,他说要回工作室去取几幅画。我知道其中有一幅画上画的是我。我原本不打算放他走的,生怕节外生枝,虽然我也很在意那幅画。”
“可他坚持要去,我拗不过他,只得勉强同意了。没想到他再没有回来……我只好独自带着嘉图去了英国。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为了生活,我再嫁了,他是个英国人,对我和嘉图都很好,我很知足。上个月我母亲病重垂危,我才回到云华。”
“没过多久,母亲就去世了。办完了后事,我有了空闲的时间,就想起以前和你爸爸在一起生活的那些往事来……”她看一眼青嫘,又赶紧补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对他还有什么想法,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选择回到你和你妈妈身边,我和嘉图也开始了新的生活!”
“在打电话之前我犹豫了很久,每天我都在问我自己,要不要打,要不要打呢……最后还是决定给你家打个电话。我只想要回那幅属于我的画,和往事做个了结。当然,如果知道他生活得很好的话,我也会感到欣慰的。他毕竟是嘉图的爸爸!虽然他这个爸爸当得不合格,这么多年对嘉图不闻不问的……接电话的不是他——他不在家吗?”
“哦,”青嫘努力寻回意识,支吾道,“爸爸他,最近带学生到外地写生去了……”
说完,又赶紧追问一句,“那是什么时候?他回家的时候!”
“怎么,你不记得了吗?”美香有些奇怪地看了青嫘一眼,转念一眼,又点头道,“也难怪,事情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不记得也正常。”
“就是在你念大三的时候,那时,你出了点事……”美香的眼神开始闪烁不定,“你爸爸很自责,又担心你担心得要命,经常偷偷回去看你……算了,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只要你们过得好,平安无事的就好。”
青嫘想再问个究竟,美香却转移了话题,絮絮叨叨地说些云华的变化特别大,近来天气有多反常之类的话题。青嫘只得作罢,略坐坐就离开了。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回了家!出门后青嫘一路疾走,思绪就像被用力抽了一鞭的陀螺,疯狂地旋转。他没有回家,又没和温美香在一起,那他究竟去了哪里?难道他还有小四小五……”
既然他爱我们,既然他担心我担心得要死,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跟我和妈妈联系?难道这只是他离开温美香的借口?为什么不呢,他可以错一次,就可以错两次,三次……
我要去问妈妈!她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她坚持让我去取画,难道不是为了让我见一见爸爸吗?心里太多的问号了,青嫘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一个奔跑的问号。
刚走进小区,青嫘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家楼下徘徊。原来王伯说的可疑的陌生人,来踩点的小偷,竟然是他!青嫘下意识地心跳加速,脸也一下子变得通红。
“何连池!”她叫道。
那身影受惊般猛然回头:“青嫘!”
“你怎么在这里?找我吗?”青嫘看到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忙将他拉到角落的隐蔽处。
“有件事,我一直,一直想跟你说。”他结巴起来,鼻尖渗出汗来。
“我跟你说过的,很多年前我结过一次婚。我前妻她,她……”
“你前妻?她跟我有什么关系!”青嫘耸耸肩。
“有关系!”
“什么?”他的笃定让青嫘一愣。
“她就是秦昊然的妹妹,秦嫣然!”
“怎么是她呢!”青嫘睁大眼睛,想表现得很惊奇,可不知怎么的,竟呵呵笑起来。“你们,你们俩怎么会走到一起的?这个世界竟这么小吗!”
何连池的表情有些尴尬,却并没有发笑:“秦昊然失踪以后,嫣然特意从学校请了假回云华找他。她还找过你,你忘了?”
“我怎么会忘!”青嫘嗫嚅着说,一个清丽的少女的影子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天你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神色有些不对,我就一路跟着你,怕你会出事。没想到半路跑出个女孩,抓住你的手似乎在问你一些问题,你连连摇头,用力甩掉她的手跑了。那个女孩哭倒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就过去把她扶起来,说了些安慰的话,知道她在云华没有安身之处,就帮她找了个干净的旅馆暂时安顿下来——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是监控如同无所不在的天眼。警察找不到线索,苦于人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直无法破案,时间一长,就成了悬案被束之高阁。他的父母还有一些亲戚也曾四处寻找,因为家境不好,不过两三年就耗光了积蓄,生计都成了问题,只得做罢。只有他妹妹嫣然坚持了下来。大学毕业以后,她放弃了留在大城市的机会回到云华,找了个稳定的工作,一边照顾年老多病的父母,一边打听哥哥的下落。”
我很同情她,也钦佩她的执着,就尽自己所能去帮她,一来二往的,我们……就在一起了。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青嫘,又说,“但我们的日子过得并不快乐。”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她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长相气质也十分出众,跟她贫寒的出身完全不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落难的公主,或者下凡历劫的仙女,被封印了法力,失去了记忆,在凡间独自流浪……”
“她之所以嫁给我,只是因为家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变故,太想有个依靠在身边,又觉得我这个人不讨厌,踏实可靠,能让她放心托付。小小的云华早晚会盛载不下她的优秀,离开云华,离开我这个一无所长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不过是早晚的事而已。”
说到这里,何连池眼里闪着异光,胸部起伏,两只手攥得紧紧的,很明显,他对秦嫣然依旧有些念念不舍。
“她对哥哥一直怀有很深的负疚感。她总说,如果不是哥哥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她,她一定会一辈子留在乡下,年复一年重复着简单而繁重的劳作,慢慢变得像田里的秧苗一样无知无欲,青一季,黄一季,就过了一生。她总想着大学毕业以后,留在城里找个收入高的工作,好好报答哥哥。”
“没想到,她还没毕业,哥哥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销声匿迹了……时间的流逝没有抚平失去至亲的伤痛,反而扩大了心里的阴霾,那种负疚感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从未开心笑过,话也越来越少,常常躲在角落里发呆,落泪。”
“我们一直没要孩子,生活极其节省克制,也许她觉得,苦行僧式的自虐才是一种对哥哥的告慰。一开始我还能接受她的怪异,时间长了,就有些扛不住了。我们开始争吵,冷战,到最后谁也不理谁。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陌生人一样再没有了交集。过了几年,她父母相继去世了,她便提出了离婚,然后只带了些随身衣物,独自一人离开了云华,从此再没跟我联系过……”
“你说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青嫘哑然道。
“有件事,藏在我心里很多年。就像一根扎在指尖的刺,想拔拔不掉,不拔吧,隐隐的刺痛总会提醒你它的存在……”何连池苦恼地看着青嫘。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把这件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