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姑娘就坐在不远处的一块青石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仍旧是一身粉红色旗袍,两条黑黝黝的麻花辫,发梢系着粉红色的蝴蝶结。阮翔鹤急切地向她走去,一边大声地念着:
“我流过一座森林,柔波便荡荡地,把那些碧绿的叶影儿,裁剪成你的衣裳。我流过一座花丛,柔波便粼粼地,把那些彩色的花影儿,编织成你的花冠。”
姑娘闻声回过头来,看到了阮翔鹤。她笑着冲他挥挥手,接着往下念:“最后我终于,流入无情的大海,海上的风又厉,浪又狂,吹折了花冠,击碎了衣裳!我也随着海潮漂漾,漂漾到无边的地方;你那彩霞般的影儿,也和幻散了的彩霞一样!”
“你好!”阮翔鹤说。短短的一段路,他竟走得有些气喘吁吁。
“你好,尼姑素面!”姑娘扬着眉毛笑得春光灿烂。
“你都知道了。”阮翔鹤脸红红的。
“小黑跟我说,你每天早上都要到聚珍堂吃一碗尼姑素面。他还说,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爱吃尼姑素面的人呢!”
阮翔鹤的脸更红了。姑娘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你也喜欢冯至的诗?”
“是的,尤其喜欢这首《我是一条小河》。我喜欢诗里描写的爱情,它是那么纯洁,那么执着,那么美好,而且略带一种忧郁感伤的情绪。阮翔鹤动情地说道,一对年青男女不期而遇,迸发出青春耀眼的火花。‘我’流过森林和花丛,给心中的恋人裁剪衣裳,编织花冠,心里充满柔情的爱意。然而最终‘我’无奈地流入了风厉浪狂的大海,消失了自我,也消失了温柔美丽的爱恋。”
姑娘惊喜地看着他,像发现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一样惊喜地看着他:“我叫罗秀桔,你呢?”
阮翔鹤想了想,说:“我母亲喜欢叫我小鹤,你就叫我小鹤吧!”
“很高兴认识你,小鹤!”秀桔扬起眉毛。
青嫘一下子清醒过来。这才发现,电视剧不知不觉已经结束,凄婉缠绵的片尾曲弥漫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妈妈倚靠在沙发上轻轻打着呼噜,在她说来就来无处不在的瞌睡面前,连她最爱古装剧的也败下阵来。
对了,王伯呢?她环视一周,到处静悄悄的,想来王伯已经离开。她想象着那一幕场景:王伯清理好厨房后走进客厅,看到妈妈已经打起瞌睡,青嫘正目不转眼地盯着电视屏幕,便没说一句话,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轻轻打开门走出去,又轻轻地锁上门……她不觉想起爸爸,从外面回来总要满世界咋呼,也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她和妈妈早已经熟睡——王伯无疑是细心而体贴的。
她的目光停留在妈妈脸上。好多好深的皱纹啊,青嫘在心里叹息道,斑点越发明显而密集,脸色也是暗涩无光的……妈妈在一天天变老,我几乎要忘了妈妈年轻时候的模样了……都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戏剧化的桥段!前一刻刚刚出世,后一刻就结束了生命,甚至可以三生三世地轮回,几百年上千年的痴缠虐恋……人其实是在缓慢中衰老,而衰老就是在缓慢中消磨的,从愉悦的体验到坚忍着痛苦,直到生命的火苗终于熄灭。
喋喋不休的广告有些烦人,青嫘果断地关上电视,没想到声音刚一消失,妈妈就醒了过来。
“电视已经演完了吗?”妈妈伸手擦擦嘴角。
“早演完了,”青嫘笑道,“你不是说喜欢看的么,怎么还是睡着了。”
“现在的剧啊,总是开头精彩,勾起你的兴趣之后,紧接着就全是各种注水,各种瞎编——没想到这是他设计好的阴谋!现实里哪有那么多偶然,那么多巧合啊!偶然、巧合多了,剧情就没有了逻辑。可这时候后悔为时已晚,你已经上了他的贼船下不来了。”
“知道就好!现在有诚意的良心剧少之又少,就好像有诚意讲良心的人一样稀罕。多数只把观众当猪来养,以为给观众撒一把猪饲料,观众还要对他们感恩戴德!以后还是少看些剧吧!白天多和王伯出去散散步,晚上早些睡觉,多休息对眼睛也有好处。”青嫘体贴道。
“我家青嫘也会关心人照顾人了,”妈妈舒心一笑,说,“好,我听你的!”
想想又觉得不妥,说:“不过你说话也忒刻薄了些,什么把观众当成猪,给他们撒猪饲料?这么多年你的坏毛病还是没改!嘴里没个把门的,想什么说什么,一定没少吃亏吧。难怪你总嫁不出去,有谁敢娶啊……哎!”
阮翔鹤回到香径园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他兴冲冲地迈进暗香馆,又兴冲冲地向二楼卧室奔去,完全没有留意到正坐在客厅一角,静静地啜着柠檬茶,静静地想着心事的阮心素。
心素被阮翔鹤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她抬起头,看到阮翔鹤飞奔上楼的身影,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阮翔鹤应声回头,这才留意到角落里的心素。
“哥哥,你怎么又这么晚才回来?我让兰姨给你做几样菜。”
阮翔鹤一脸遮掩不住的喜悦:“我吃过了。对了,心素,袁梦今天没来陪你吗?”
“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心素柔声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有人陪你,你就不会觉得闷了。哦,我有点累,先上楼休息了,你也早点睡吧。”没等说完,他就转身一溜烟地往楼上奔去。
心素有些吃惊地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以前哥哥难得回来,就算回来了,也只是小住几日。这段时间完全变了样。上次停留了半个多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静安没过几天又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现在又过去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半点要回静安的意思。每天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到家,人也晒黑了不少。
她隐约觉得,哥哥似乎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这些问题她不愿去深究。因为,她的心已经被袁梦占得满满的了,已经被幸福占得满满的了,再没有空间去容纳别的人,别的事。
阮翔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两眼定定地望着天花板。他在心里上千次上万次地呼唤着一个名字:秀桔,秀桔,秀桔……
这阵子秀桔带着他几乎逛遍了云华的山山水水。他才发现,原来秀桔可爱的外表下面,还隐藏着一个有趣的灵魂。
她爱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不走大路,偏走小路,或者长满青苔,开满野花的没有路的路。这样——你就能看到和别人不一样风景了,她说。
别理那些写着禁止什么不许什么之类的牌子,最稀有的风景总在围栏的后面,攀爬过去就是了,冒多大的风险就收获多大的满足,她说。为了方便攀爬,她脱下修身的旗袍,穿上素色竹布长裤和短褂,一头浓密的长发挽起来,高高地束在脑后,男孩一样俏皮利落。
她不喜欢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园林,嫌那里到处是艳丽却缺乏香气的花朵,灌木被修剪成相同的高度和形状,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五彩的瓢虫,连路过的松鼠也不愿停留。应该让植物自由生长的,由着它们零乱地开花,凋谢,让每一片落叶都按自己的轨迹飘落,不必在意草地上堆积的落叶,树越高,树枝越浓密繁杂,骨碎补越是欢喜缠绕,成群鸟儿飞来树上作窠,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而越是朴素细碎的花朵,越是盛开得沁香扑鼻,你见过苔藓开花吗,美得就像黑夜绽开的焰火……
她执着于美食,对云华有名的餐馆了如指掌,如数家珍。不光如此,她也喜欢在街边的小食摊上吃馄饨,喝红薯糖水和豆腐脑儿,毫不介意和那些身上粘着石灰粉的工人,满头大汗的车夫,还有满口土话的小贩们并排坐在一起,毫不介意用他们用过的筷子和碗。
有时她知性而文艺,喜欢戴望舒、冯至的诗,郁达夫的《沉沦》,还对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爱情故事津津乐道。
是的,她是那种可以将陋室当作华屋的女孩,有自己的思想,只向往简单的快乐,跟那些围着他打转的,一心只想着攀高结贵,金玉其外的庸脂俗粉完全不同。
你完了!他言自语,你完了,阮翔鹤!你被那个慧黠精灵的小丫头迷住了。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理智的,不易动感情的人,你甚至背地里取笑过袁梦,说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而现在,你也变成一个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了。你完了,彻底完了!
他正胡乱想着,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他一骨碌爬起来,拉开衣柜门,开始在里面不耐烦地乱翻起来。
我和秀桔约好了,明天要去点灯山看月亮!我穿什么衣服好呢?长衫,还是西装?秀桔平日爱穿旗袍,我穿长衫似乎更合适!穿长衫的话,该选这条月白色的?深蓝色的?咖啡色的?棉麻的?绸缎的……习惯了穿西装,突然换成长衫,会不会太明显……
天!他在心里喊道,你把我害惨了,秀桔!你快把我变成一个疯狂的人了,一个为爱疯狂的人!哦,秀桔,秀桔,秀桔……
他一把扔掉手里的衣服,抱着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子里乱转。然后,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影影幢幢的紫薇林,喃喃地说道:“秀桔,我爱你!”
就在这时,秀桔正坐在闺房里的梳妆镜前,看着对面那个脸颊飞红的自己浮想联翩。
我这是怎么了,竟然主动邀请一个认识不过两三个月的男子去看月亮?除了梦哥哥,我甚至很少跟别的男子说话!她自言自语道,要是让姐姐知道了,非得满世界传播,爹爹也会担心的!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千万不能!
不对,小鹤不是别的男子,我总觉得和他已经认识很久了,初次见面就像是旧友重逢。
之前我缠着袁哥哥,让他陪我爬点灯山到月洞看月亮,他总找理由推辞。这算对他的“报复”吗?还是因为他杜撰的那个“负情粉”的故事?因为他每天到聚珍楼吃一碗尼姑素面,其实就为了等我出现?因为他也喜欢冯至的诗?还是因为,无论带他到哪里,山间小路,街边小食摊,他脸上的表情总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天真好奇?也不管我说什么疯疯傻傻的话,他都认真聆听着……其实,他长得也是好看的!
想到这里,秀桔不觉又是一阵脸红。
可笑的是,我只知道他叫小鹤,不知道他姓什么,住在哪里,是学生还是已经工作……我为什么不问问呢!说不定小鹤这个名字只是他的小名,外号,甚至是假名……
心里好乱啊!她把手放在胸口,只觉得里面砰砰的如有小鹿乱撞。我是不是该告诉梦哥哥?我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
一阵敲门声传来。秀桔走过去,打开门一看,竟是罗老爷。
“爹爹,您怎么来了?”秀桔忙将罗老爷让进屋。
“这阵子你总是早出晚归的,又没见你去铺子帮忙,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香橼说你今晚连饭都没吃就回了屋,爹爹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罗老爷一脸关切。
罗老爷五十岁出头,中等的个子,微微有些发胖,圆圆的脸,皮肤红润泛着油光,头顶中间光秃秃的,周围是一圈稀疏的头发,两鬓处有些花白。他总是笑呵呵的,看起来十分和蔼可亲。
“爹爹,我没事的。”秀桔倚靠在罗老爷身上,撒娇地说。
“没事就好!我还怕最近的一些传闻影响到了你,让你觉得不开心。袁梦那小子没欺负你吧!”
“没有,没有!”秀桔连连摇头,“梦哥哥待我很好……”
“自从你娘去世以后,我一直很惶惑,不知道要怎样照顾你们才好。这些年我纵着你和香橼,说什么就是什么,想上学就上学,由着你们在外面野马一样疯玩,可能有些太放纵了些。好在一直没出什么大事,现在香橼已经订了一门好亲事,你也已经长大成人。就等你也收收心,哪天和袁梦把婚事订下来,爹爹悬着的一颗心才能稍稍放下了。”
“爹爹对桔儿好,桔儿知道的!”秀桔她更紧地抱住罗老爷的胳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她常做的那样。
“爹爹,明天我约了朋友去点灯山看月亮……”
“约了朋友?是袁梦吗?”
没等秀桔说话,罗老爷似乎明白过来,“哦——也好!你们应该在一起多接触,点灯山的月亮最美,最适合你们这些青年男女!”
“不过,点灯山毕竟在荒郊野外,袁梦又是一介书生,不可以大意,一定要早早下山。还有,你必须带上阿吉和大利。他们有些功夫在身上,又跟了我许多年,对我最是忠心无二。有他们在,我才放心。”
“您真是我的好爹爹!”秀桔暗暗松了口气。
秀桔和阮翔鹤相约在点灯山下的飞来峰下见面。
飞来峰其实不是山,而是一块千年巨石。因为它突兀地出现在一大片平地上,浪漫的云华人相信它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而是从天上飞来的一块神石。
老人一遍又一遍地给孩子们讲述飞来峰的传说:飞来峰其实不是山,而是一块从天上飞来的一块神石。那年秦王嬴政为了统一中国,派五十万大军征战南越。南越少数民族勇猛强悍,不服秦王,秦军三年兵不解甲,箭不松弦,战斗得十分艰苦。最后两支军队在点灯山下绝战,交战正酣,胜负难分之时,突然从天上飞来一块巨石,将南越首领及其主力部队镇压。秦军由此大胜,平定南越,最终完成统一大业。
两千年过去了,云华人依然对它敬若神灵。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此祈福,或求子,求财,或求平安,求事业,求姻缘,据说有求必应,十分灵验。
阮翔鹤早早地来到飞来峰下等候。第一次约会无论如何不可以迟到的,他提醒自己说。更何况是和秀桔那样让他心仪不已的好姑娘。
飞来峰周围绿树红花,翠竹青青。他打量着飞来峰。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三米有余,上平如砥,缝隙中顽强生长着一株桂花树。桂花树上挂满祈福的红布条。
他走近飞来峰,看见上面有两处明显的摩崖石刻,一处刻着“砥柱石”,一处刻着“虬如”。周围似乎还刻着数行小字,因为日久年深,雨蚀风化,字迹漫灭不清,几乎无法辨识。
就在“虬如”二字下面,还贴着一张红纸。他好奇地凑上去,只见上面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读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不觉莞尔一笑。
巨石的一角,摆放着几碟贡品,有焚香祭拜的痕迹,地上还有风干的滴溅状血迹。想来是辟邪的鸡血吧,他不记得听谁说过,附近的村子有让孩子认巨石做寄爹寄娘的习俗。
就在阮翔鹤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时候,红云一般的秀桔向他走来。
阮翔鹤看见秀桔手里提着一个有盖的竹篮,好奇地想揭开看一看。秀桔连忙把竹篮藏在身后,笑着说:“到时候自然会让你看的。”
阮翔鹤连声说道:“好,好,好!我不看就是了,不过你得让我帮你提着。我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汉,总不能空着手上山,却让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孩子提着一个大竹篮走一路吧。”秀桔这才将竹篮交给阮翔鹤。
没走多远,阮翔鹤就觉察出了异样。
“后面有两个壮汉很可疑,”他小声对秀桔说,“一直跟着我们。”
秀桔回头看了一眼,笑笑说:“别怕,那是我爹爹硬塞给我的两个随从。说如果我不带上他们,就不让我出门,更别说上山赏月了。我早跟他们说过,只让他们远远地跟着,不会妨碍我们的。”
“那你爹爹,知道你跟我一起吗?”阮翔鹤突然想起什么。
“当然不知道,我跟他说,我是跟——”她顿了顿,把“梦哥哥”这三个字咽了回去——“同学一起去赏月。”
秀桔深知只有让爹爹相信她是跟袁梦在一起,才会放心让她出门。所以事先知会了袁梦,说是要和几个云华中学的同学到点灯山赏月,让他配合圆了这个谎。袁梦正愁找不到机会回报秀桔,自然欣然应允。
“在国外呆得久了,”阮翔鹤解嘲道,“竟忘了家乡的女孩子都是足不出户的。你爹爹还算是很开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