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转回默匠。青嫘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芳婷。
“没想到啊,何连池那么沉得住气,竟将一条重要线索隐瞒了整整二十年!在我印象里,他就是个胆小怕事,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屁孩而已。为了你,他也真够拼的!”芳婷感叹道。
“我也一直很纳闷,我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么执着地追求。”青嫘觉得脸上一阵滚烫,“我们班上有好几个长相十分出众的女孩,每一个都比我漂亮,应该去追她们才对啊!”
“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呗!”芳婷玩笑道。
“也许吧!”青嫘轻笑一声,很快又敛去笑容,说,“我总觉得,秦昊然和我爸爸的失踪似乎有某种联系。”
“不是有某种联系,而是有直接联系。所有的‘巧合’都在背后有着某种必然。”芳婷正色道。“我们来设想一下。你爸爸坚决反对你和秦昊然在一起,秦昊然也态度强硬,坚持不放手。于是你爸爸约谈秦昊然,两人话不投机,发生争执并且动起手来,混乱中你爸爸杀了秦昊然,掩埋尸体后,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胡说,我爸爸怎么可能杀人!”青嫘急忙打断她的话。
“这只是一种假设!破案就是这样,怀疑所有人,所有!不管你觉得有多不可思议。第二,混乱中秦昊然杀了你爸爸,掩埋尸体后,改名换姓,亡命天涯……”
青嫘一时陷入了沉默。她想起秦昊然抡起酒瓶打人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狰狞,还有徒手攀爬上三楼的时脸上那错乱而疯狂的表情……爸爸的话字字句句刺激着他的神经……口口声声爱呀爱的,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和她分手!你这样纠缠着她,我看你是自私透顶才对!青嫘还是个孩子,我最清楚她考上那所名校有多不容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放弃学业,放弃前程,除非我死了……秦昊然会因此恨透了爸爸,甚至不惜置他于死地?
“我有一种非常敏锐的直觉,也就是女人的神奇第六感,能从别人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就能分析出他是不是嫌疑犯。”芳婷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说起来,“很多人都说,女人的直觉运转起来堪比福尔摩斯。女人依赖直觉就和女人喜欢包包、衣服一样,不要问理由,喜欢就是喜欢!”
“女人在做出判断的时候并不需要充分的客观条件、充分论证,因为女人本来就是感性的,更注重的是自己的经验和内心感受。她们会花费精力去记忆事物的细枝末节。当这些细节与惯例不符时,就会动用联想,集中精力对这些‘异常’进行类比和分析,直觉的‘火花’也因此不断迸发——”
“拜托,”青嫘忍无可忍,“有什么发现就直说吧!还总嫌我啰嗦,你啰嗦起来才更像唐三藏!”
“我觉得,那个荷花池十分诡异。”芳婷一脸神秘。
“还用你觉得?多么显而易见的事!”青嫘耸耸肩,“何连池说,他就是在我家附近,看见我爸爸和秦昊然在一起,又沿着念渠往下走……只要往下走一百多米,就到了那里。”
“那个荷花池早有恶名,传说中溺亡的姨太太、被害的丫头小厮,还有——那些堕下的血肉,被一桶一桶拎了来倒进池子里……没有人敢靠近那里,那里就成了一个最理想的作案地点。可巧的是,他们失踪几年后,荷花池被填平,改建成了街心花园,自然再也无法找到他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二十年无解的悬案就这样产生了。”芳婷分析得头头是道。
青嫘似乎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说:“何连池看到秦昊然在失踪前和爸爸在一起,未必说明爸爸就是他见过的最后一个人。也有可能,”她咬咬嘴唇,“我约秦昊然在荷花池见面,因为孩子的事情争执起来,失手将他推进荷花池——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总是重复做那个恶梦了……”
“在梦里,我似乎做了件不可饶恕的坏事,但到底做了什么,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着我,你是个罪人,你是个罪人……我把什么东西掩埋了起来……定是什么邪恶的不能见光的东西,时刻都在担忧被人揭穿,越来越沉重的负罪感积压在胸口,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可是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我的秘密被揭穿,埋在地下的东西被挖了出来……我被人们指着鼻子骂,你是个罪人,你是个可耻的罪人……我终于相信自己是个罪人,于是不停地谴谪自己,心痛无比,悔恨无比……”
“我常看法制节目——一个人的晚上总要找些事来打发时间。尤其爱看那些陈年旧案、疑难杂案,无一例外都围绕着奇情孽恋。当案件的真相被揭开,凶手终于浮出水面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将那凶手想象成自己……恍惚中进入案件的情境,经历着由一个普通人因为一步错,发展成步步错,最后蜕变成罪犯夺人性命,从此万劫不复,无法回头……那时就会觉得,自己与凶手只隔了一步之遥。”
“可我的青嫘怎么看也不像个凶手啊!”芳婷笑道。
“一个人的外表说明不了什么。妈妈也说我根本就是个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白天乖巧听话得像天使,可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魔鬼,不停哭闹,怎么哄都不行……后来大些了,就变成高兴的时候像天使,生气的时候像魔鬼,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
“也许很多人也是如此,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只不过我表现得更简单粗暴些,天使与魔鬼的切换完全不需要过渡,翻脸就像翻书一样迅速。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个典故——文琴的牙刷。”
“文琴的牙刷?”
“欠文琴一把牙刷。具体什么原因不记得了,似乎也是因为一时急躁气恼,怒火无处发泄,就跑进厨房里取来菜刀,一刀就砍断了文琴的牙刷——文琴是我小姨。妈妈工作很忙的时候,就把她叫来照看我几天。后来每次看到我的时候,文琴都会调侃一句:你还欠我一把牙刷!”
“那时我不过十岁上下,”青嫘摇头道,“就会拿着菜刀砍东西泄愤了。”
“你还真是个超级怪咖,”芳婷叹道,“竟然把自己想象成罪犯!可这仅仅是你的想象而已,没有证据能证明你真的做过,你也没有动机,你和秦昊然,就像莎翁笔下的罗米欧与朱丽叶。”
动机?青嫘心想,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动机。我曾经想过要摆脱他,就在得知他为了妹妹退学之后。
她想过秦昊然退学后的人生,就要像抛物线一样,从最高处一路向下回到原点——那原点也许就是零点,甚至是零点以下。她这样一个童话里的公主更不可能缺少了忠实的侍卫。所以,她很快接受了另一个男孩的追求……直到秦昊然用暴力挽回了她。
当秦昊然坚持要她生下孩子的时候,她想摆脱他的心情更加明确而迫切……她不会听任自己的精彩人生刚刚开始就无声无息地结束……这算不算动机,算不算?
“而且,你爸爸失踪的事,又怎么解释?”芳婷的声音就像从远处飘来。
“那只是巧合,爸爸是有前科的人,他会为了温美香抛弃我妈,也会为了别的女人抛弃温美香。说不定他改名换姓,早已另外组建了家庭,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了!男人嘛,他的名字就叫喜新厌旧!”青嫘摇摇头。
“按照你的逻辑,你妈妈反对你和秦昊然在一起,她也有作案动机。为了保护孩子,母亲是可以豁出一切的。所以,第四种可能性,秦昊然对你纠缠不放,你妈妈反感之极,于是约他在荷花池见面,趁其不备,将他推进荷花池……”
“如果你不是我从小玩大的好朋友,我真要跟你翻脸了!”青嫘又好气又好笑,“一会儿说我爸是凶手,一会儿说我妈是凶手,我们一家人招你惹你了!”
“就事论事嘛,你别想歪了好不好!我们正在学马普尔小姐分析案情呢(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里的女侦探)”。芳婷正色道。
青嫘不禁哑然失笑,说:“两个健忘多疑的更年期妇女,一边吃甜点喝咖啡,一边学马普尔小姐分析案情,是不是有点太可笑了!”
“并不比那些离开了DNA,离开了监控录像,就无法破案又自以为是的某些小镇警察更可笑!”芳婷正色道,“秦昊然的案子没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无法确定他失踪的具体时间。如果我们能确定这个时间,以此为突破口,再和你爸爸的事情联系起来,顺藤摸瓜下去……还是很有希望解开这个谜团的!”
“你说得容易,我们不是福尔摩斯,没有高智商,只是脑子里装满垃圾的普通人!”
“谁让你跟福尔摩斯比了?他是神!我们甚至不能跟唐人街侦探相比!”两个女人心有灵犀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喜欢所有的悬疑推理故事和所有脾气古怪的侦探。福尔摩斯,波洛,马普尔小姐,C+侦探,0记庄士敦……”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马普尔小姐,”芳婷正色道,“也很赞同她的观念,认为不论什么重大案件,都与生活中的琐事有关。她通过闲聊来找出别人话语中的矛盾和破绽,又通过观察从细节中找到作案者的蜘丝马迹,从而推理出杀人凶手,非常了不起。”
“没想到你除了喜欢咖啡,甜点,香草和蔷薇,还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
“那是当然,悬疑推理,小资必备!你不知道吧,我最大的梦想就是开家咖啡侦探社,一边卖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一边专破连福尔摩斯都破不了的疑难杂案。”
顿了顿时又说:“跟马普尔小姐六十多岁的年纪相比,我们还年轻呢,不过是一只脚刚刚跨进更年期的大门!另外很重要的一点,这案子涉及到的是我们的亲人和朋友,没有人比我们更有耐心,更有决心!”
“我们两个更年期神探搭档在一起,就叫马普尔组合,你觉得怎么样?”芳婷的眼睛里闪动着热切的亮光。
青嫘心想,就算我们两个女人的荒唐行为没有带来任何效果,情况也不见得比现在更糟。她点点头:“嗯,好啊!第一步应该怎么做?”
“第一步,多请几天假!”
……
哒哒哒,哒哒哒……
苏言枫还在敲门,嫣然看着那束插在玻璃瓶里的红玫瑰,却没有半点去开门的意愿。敲门声越发急促了,还伴随着声声呼唤:“嫣然,嫣然……”
嫣然用双手紧紧捂住耳朵——敲门声果然停止了!她松开手,正要去门口探个究竟,不料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她忙跑回去,一把抓起手机塞到枕头下面,还觉得不够,又拖过从早上起床就未叠过的凌乱的被子,厚厚地包裹上去。手机铃声果然弱了下来。
嫣然重新在电脑前坐下,屏息观察着门外的动静。又过了好一阵子,手机不再聒噪,敲门声也停止了,苏言枫的脚步声先是在门外反复响起,似乎在来回踱步,然后越来越小,像是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他终于走了,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你这样躲着他,总不是个办法。”小绿从浴室里走出来,身后带出一股氤氲浓重的水蒸汽,迅速在屋里散开。她一边用浴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说道。
“我能怎么办呢!”嫣然苦恼地扶住额头,“他那么年轻,那么好!知识分子家庭出身,高收入的IT界精英,女孩眼中的男神,而我——出身寒微,经历家变,有过婚史……又比他大了整整五岁!真不知道他看上我哪一点?”
“英雄莫问出处,你现在也非常优秀,我的美女博士!而且,也还算年轻。这年头,姐弟恋很普通,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不自信起来!说明你还是很在意他的!”小绿一脸揶揄,“不如见个面,彼此把话都说开了。”
“我不知道——心里乱得很!”嫣然一时头痛欲裂。
“你在意的,并不是以前在云华的那段婚姻,而是因为你哥哥的事吧!”小绿说话还是那么一针见血地真爽,多年旅居国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改变她半分。
“哥哥一天没有找到,我心里就一天不得安宁……唉,头好痛!对了,小绿,你这次回国,是探亲,旅游,还是为了别的?怎么没把你先生和孩子们一起带回来。”
“戴维忙于工作,南希和凯莉放暑假回了乡下的爷爷奶奶家,我也乐得给自己放个大假。回来看看父母,会会朋友,当然,尤其是你!”小绿笑盈盈地说。
“你真幸运啊,”嫣然羡慕地叹道,“有疼你的丈夫,有爱你的孩子,父母健在,身边还围绕着一大群知心的朋友。如果有来世,我不求变成绝世美女,也不求变成聪明绝顶的女强人,只求做个最幸运的人就好了!从小开始就一帆风顺,出生在对的家庭,碰到对的老师,考上对的专业,找到对的工作,还有,只一次就遇到可以相伴终身的爱人……”
“好了,你就知足吧,”小绿在嫣然身边坐下,说,“你长得漂亮,又聪明过人,这还不够幸运!非要像我们这样又丑又笨才甘心?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你一些东西,就会收回一些东西。不可以贪心哦!既然苏言枫那么好,你一定不要错过了,说不定他就是上天给你安排的最对的那一个。”
“你呀,还是喜欢长时间泡在浴缸里,泡得身上的皮肤都有些发白起皱了。”嫣然撩起她的长发,观察着她的后颈。
“我帮你吹吹头发吧。”说完,她起身走进卫生间,从壁柜里取出电吹风。
“好久没享受过你帮我吹头发了,距离上次至少有——五六年了吧!”小绿惬意地闭上眼睛。
两个人一时无语,只有电吹风“呜呜”地响着。直到嫣然感觉手中的发丝变得干燥柔软,才关掉电吹风将它放在一边,小绿便顺势仰身躺在床上,舒展着生育过两个孩子后更显丰腴的身体。
嫣然也在她身边躺下,就像多年前她们还是青春少女,在一起租房求学时,她常做的那样。就在嫣然躺下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那个穿着白衬衣,蓝裙子校服的女孩已经离她远去……再见,她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