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青嫘反复呤诵着这句词。突然,她似乎想起什么,拿起书桌上的那本《顾城的诗》,翻到那篇她最爱读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就在那一页,夹着一张已经发黄的信笺,上面写着一首诗,看字迹,是她自己写下的,在很多年前。
好珍贵啊,她看着那娟秀的字体,每一笔每一划都小心翼翼,心想,我已经很久没写过字了!打字不是写字,它们很不一样。手写的字迹虽然不够完美,然而它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天然的,有机的,就像抚慰灵魂的绿色营养。
她轻轻念起那首诗:“散淡的几笔轻墨,静卧于青山一隅。云雾吞吐的无名村落,没有传说。七岁时我开始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你是大山的孩子,生命的根,扎在云雾深处。”
大二那年的寒假,秦昊然带着青嫘,回了趟山里的老家。为了纪念那段不同寻常的旅行,当年的青嫘写下了这首小诗——那时的我还真是文艺啊!青嫘在心里叹道。其实,那不过就是个贫穷落后远在天边外的小山村,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天真的她当然不会明白,秦昊然带她回家的目的,多半是为了炫耀,为了证明,为了舒出积压心头多年的那口闷气。因为从这个小山村诞生之日起,青嫘应该就是来过这里的最尊贵的客人。
先是坐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云华,然后坐四五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山脚下的简易车站,再清晨出发走上十小时山路,傍晚时分才能到达……这时间足够从BJ穿越北极飞到美国纽约,再从纽约飞回BJ!
眼前的一切都让青嫘感到新鲜,惊奇,不可思议。树,到处都是树!不是街边景观带或公园里随处可见的那些傀儡一般的树,而是精灵一般的只会出现在百科全书或植物志里的那些。还有高入天际的修竹——大片大片的简直就是竹海了!明明在下雨,雨滴从天上落下来却成了雾,人在云雾中行走,仿佛置身仙境一般,再普通不过的人也变得超凡脱俗,仙风道骨起来。
“城市的冷漠,被纯朴的山风带走,崎岖不平的山路,最能拉近人心的距离。”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明白,在那云雾缭绕的大山深处偶遇行人的那种惊喜,而不是只会静悄悄注视着你的精灵。
他们那样纯朴,羞涩地朝你点头微笑着,像是谦卑地表示着欢迎。此时无需任何言语,你就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去握住他的手,或者紧紧拥抱他,就像拥抱自己的亲人那样!城里人多嘈杂,而在青嫘看来,人多的地方,寂寞更多。言不由衷地你来我往,两颗心却像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
还有那干净得出奇的泉水,总是出奇不意地从某块山石下,某条岩缝间汩汩流出,吸取了天地的灵气,日月之精华,石苔为它滤去沙粒,青草也为它增添了香气,喝起来清凉甘冽,沁入心脾。用手捧起泉水洒在身上,脸上,那一瞬间,青嫘仿佛觉得它洗净了身上由尘世带来的纷扰烦忧。
窗外传来的雷声提醒了青嫘。对了,只是不要打雷。在山里雷声似乎比在平地时扩大了十数倍,惊天霹雳,地动山摇,瞬间击碎所有的诗意和罗曼蒂克的想象,一心只想找个坚实的庇护所把自己深深地藏起来。同样具有震撼作用的,就是青嫘走进秦昊然家里那幢破旧的,摇摇欲坠的吊脚楼时,目所能及的贫穷景象。
昏暗中青嫘看见他的父母蜷缩在角落里,父亲捂着胸不停地咳着,母亲的双手肿胀变形……他们满脸的皱纹,似乎都已被灶膛里不断冒出的浓烟熏黑。
青嫘本能地向后退缩——她害怕了。秦昊然紧紧攥住她的手,声音低沉而有力:“到家了!”
不,这不是家,不是……正在僵持中,一声“姐姐,你来了”,秦嫣然从一个屋子里跑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太阳般温暖而明亮的笑容,眼前的黑暗瞬间被照亮了。她身上的衣服也是旧的,但十分干净,穿在她身上竟也显得好看起来。
“没有新衣服,就把我的旧衣服改改穿在身上——她长得出众,就算把个麻袋穿在身上,也是好看的!”青嫘想起秦昊然说过的那句话,他果然一点都没有夸张。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根本配不上她。她比我聪明,比我有能力,长相气质也十分出众,跟她贫寒的出身完全不符,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落难的公主,或者下凡历劫的仙女,被封印了法力,失去了记忆,在凡间独自流浪……”也难怪何连池会生出这样的感慨了。
所以,当有人说“你们长得还真像呢”,青嫘受宠若惊,竟对说话的人平白生出几分感激之心来。
“山民用一生的精力,将山路上的每一颗砾石,踩成圆满,直到弯曲的山路,长成额上弯曲的皱纹,直到岁月将皱纹熏黑。我深恐自己稚嫩的双肩,担负不起他们厚重的善良……”
还好有了嫣然,那次的旅行才没有中断。她麻利地接过青嫘手里的行李,像家里的女主人一样安排着一切,做饭做菜,洗碗打扫,还为青嫘端来洗脸水,在床上铺上干净的带着太阳气息的被褥……那样周到而老练,跟她只有十五六岁高中生的身份完全不符。
眼前的一切又恢复的诗意——原来,有时候贫穷也是可以很诗意的。两位老人倾其所有地招待青嫘,灶膛里总是燃着从树林里拾来的柴火,铁锅里热气腾腾,总是煮着大块香喷喷的肉,杯里总是盛满自酿的米酒,刚入口时觉得甘甜,再喝就觉得醇厚起来,不知不觉喝多了,突然青嫘说醉就醉了,回到屋里倒头便睡,连半夜惊天动地的春雷也没把她撼醒……
秦昊然领着青嫘,跑遍了整个小小的村庄。他们在田埂边说笑,亲吻,在草垛上缠绵……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群山里的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嬉笑打闹……
“正月一场缠绵的春雨,跟嬉戏的马有关,跟鱼腥草有关,跟山村诗人有关,与农事,无关。邻家的妹妹出嫁了,走的时候山花正红。吱扭作响的木门已经老去,吊脚楼前的芭蕉树依旧葱浓。我走的时候,黄狗将我送到村口……”
等等!青嫘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早上何连池对她说的那些话,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信息被她忽略了。也难怪,一下子被迫接受太多的内容,一时难以消化。
有件事,我一直,一直想跟你说……很多年前我结过一次婚……我前妻就是秦昊然的妹妹,秦嫣然……秦昊然失踪以后,嫣然特意从学校请了假回云华找他……
秦昊然,他果然失踪了!没有震惊,没有恐惧,青嫘只是轻叹了一口气。这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也许就在她认出何连池的那一刻,潜意识里已经默认了秦昊然失踪的事情。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契机来确认。也许多年前她已经震惊、恐惧过了,现在这些情绪早已消散,就像鸟儿飞过的天空,就像一阵狂风刮过的湖面,时间悄悄抹平了一切。
青嫘又一次来到莫奈花园。这两天青嫘心里的疑团像肥皂泡一样浮起破灭又浮起,积攒了太多的话想说,有关温美香的,有关秦昊然,秦嫣然的……一时间千头万绪,令她头痛欲裂。
奇怪的是,自从踏进芳婷家的院子,青嫘那颗纷乱如麻的心很快平静下来,头也不痛了,一身轻松,似乎那里有一种魔力,让她瞬间忘记了所有的烦心事。
安妮冲上来献给她一个超级热烈的拥抱和舌吻,就好像跟她分开了一辈子那样激动。青嫘看着那张小小的毛发零乱无比滑稽的脸,忍不住笑出声来。
现在她就歪在藤椅上,像上次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芳婷说着些闲话。安妮躺在她脚边铺着碎花软垫的藤条筐里,蜷成一个肉球,很快打起了呼噜。面前的茶几上摆着切成小角的乳酪蛋糕,仿古高脚杯里盛着浅金色的葡萄酒。缠绕着花架茂密生长的植物不是紫藤,而是葡萄藤,不时有一嘟噜一嘟噜的葡萄从枝叶里探出头来,就像在偷听女人们说悄悄话。
白妖怪小玉在不远处孜孜不倦地吃着兔粮,藤本小女孩那古典红的花瓣下,隐现着球形的饱满果实,野玫瑰即将成为餐桌上的美食,香草园的复杂香气在阳光里慢慢发酵,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天蓝色没膝裙的小静,即将和朋友们走过这条长长的蔷薇路,头上身上洒落着蔷薇花瓣如同胭脂点点……
“你说,小玉吃水果胡萝卜的时候,会用两只前爪捧着吗?”青嫘若有所思。
芳婷咯咯笑起来:“小玉吃胡萝卜,只会埋头用三瓣小嘴咬着吃,哪里会用前爪捧着!你说的是松鼠,或者仓鼠吧。”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人为什么要养小孩子!”青嫘一脸认真。
“你还真是跳跃性思维啊!”芳婷叹道,“前一秒还在说小玉,后一秒就变成养孩子了!你说为什么?”
“就是怕自己变得太聪明!养孩子花时间,费精力,忙起来自然不可能再去关注自己的内心,去提升自己的能力,将喜欢的事情做到尽可能的完美。反而要按孩子的思维去思考一些问题,和其他的宝妈宝爸交流育儿经,真的会变得笨笨的。”
“和大家一起变笨,总比一个人变聪明好,更有安全感了不是吗!”芳婷笑道,“原本可以变成老鹰的,最后却甘心变成了蜜蜂,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还觉得这就是幸福,庆幸自己找到了人生真谛!还有你,再这么聪明下去,蜜蜂变成了老鹰,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只怕那个小小的图书馆就盛载不下你了!”
“有时候,为了防止自己从蜜蜂到老鹰的路上越走越远,可能真的需要一个孩子来纠正一切。”青嫘一脸严肃。
“养个孩子也好,”芳婷说,“要是我家有个小朋友,就用自己的方法去教育她,不会让她没完没了背诵那些唐诗宋诗,古典名著,或者所谓的名家之作,熟读即可,熟读!倒是要让她背诵食谱,背诵食物的营养元素,记住哪些食物对身体有益,好的饮食习惯有哪些……”
“那她可倒霉了!有谁见过家长让孩子背食谱的?都想让孩子学些有用的知识,为以后成就一翻大事业打基础!”
“大事业,大事业!哪有那么多大事业等着她们去成就?再说了,什么是有用的什么是没用的?别人认为没用的,在我眼里反而是有用的。我就是想让她多学些多干没用的事,学会心安理得地混日子!就算是混日子,还要有个好身体——身体棒棒地混日子!”
青嫘无奈地摇摇头,“好!”她说,“你高兴就好!”心想幸好你家是没有小朋友的。她不时把目光投向周围,看看那小片草莓地,因为疏于打理,瘦弱的莓苗结出的果实,并不比野生草莓大多少。
“别看它个子小,”芳婷似乎看穿了青嫘的心思,“草莓的香味儿极浓,比市面上那些用催大剂和化肥催大的草莓不知强了多少倍。”
“你做梦吗,芳婷?”青嫘突然问她。
“这还用问吗?女人年纪越大,梦就越多!尤其是,恶梦最多!”
“以前我常做一个梦,”青嫘说,“梦见自己在考场上,面对着空白的试卷,绞尽脑计也答不出来一道题来。心里急得啊,猫挠心一样……最后把自己急醒了,一身冷汗,半天过去也难平复那种恐惧感,事后一想起那个情形还觉得后怕,直庆幸那不是现实,只是一场恶梦而已。”
“这倒像是个学霸做的梦,”芳婷哈哈大笑几声,继而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也常做一个梦。我梦见自已的包被小偷偷走了,惊慌失措地大喊,我的包丢了,有人偷了我的包!”
“可是没有人帮我,他们只在一边或是袖手旁观,或是幸灾乐祸,任由我喊得声嘶力竭,最后就像有团棉花塞在嗓子眼里,不管我再怎么用力张嘴,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我就被吓醒了,醒了仍觉得自已很无力,不敢张嘴,也不敢说话。更可怕的是,这个恶梦后来竟变成了现实。”
“有一次我坐火车出差,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随身带的小包不见了踪影。小包里现金不多,但装着我所有的证件,银行卡,还有手机——手机有重要就必不多说了!我惊慌失措地大喊,我的包丢了,有人偷了我的包!就跟梦里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时正是开学季,车厢里有很多返校的大学生,他们当中肯定有人见到过小偷,或者多少了解一些情况,然而他们大多保持着沉默,有的甚至冷嘲热讽起来,说什么谁让你不看好自己的东西,活该!”
“乘警闻讯来调查的时候,大学生们一问摇头三不知,倒是个民工打扮的瘦弱老汉站出来提供了一些线索……我的包到最后也没能找回来。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象牙塔里的所谓精英,并不比那些不入流的奇人异士更高明些。”
“深有同感!”青嫘和她“铛”地碰一下杯,各自饮下一口酒。
“现在我常做另一个恶梦,”青嫘皱紧眉头,“在梦里,我似乎做了件不可饶恕的坏事,但到底做了什么,就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自己,你是个罪人,你是个罪人……到最后我真的相信自己是个罪人,做了件天大的坏事。”
“我把什么东西掩埋了起来——不,不是像小时候那样,在院子里挖个小坑,埋进去几颗心爱的弹珠,几封写给偶像的情书,一枚日记本的小钥匙,那种心情是幸福而甜蜜的——一定是什么邪恶的不能见光的东西,时刻都在担忧被人揭穿,越来越沉重的负罪感积压在胸口,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可是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我的秘密被揭穿,埋在地下的东西被挖了出来……”
“我被人们指着鼻子骂,你是个罪人,你是个可耻的罪人……我不停地谴谪自己,心痛无比,悔恨无比……那情形不像是做梦,逼真得就像确实发生过一样。惊醒后我就问自己,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到底是不是个坏人!这样的梦做得多了,我慢慢相信,自己真的做过了,只是我把它埋藏在了记忆的深处。”
“芳婷,你知道我到底做了件什么坏事?这个恶梦会不会有一天也变成现实?”
芳婷抬头看了看天,说:“眼看又要下雨了!真奇怪啊,明明已经入了秋,雨水却突然多了起来,只怕清河又要发次大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