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袁梦在办公室里犹如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地踱来踱去,踱来踱去,心素的话在他耳边萦绕:
“……绿叶和花朵原是一对恋人!它们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是最美的。绿叶缠绕着花朵,花朵依偎着绿叶,那么深情,那么缠绵,那么恩爱,那么令人感动。绿叶年年在春天抽出嫩芽,就是为了等待花朵的诞生,而花朵原是为了绿叶而绽放的……”
“只是,它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太短暂了,就像这世界上其它所有美好然而短暂的事物一样,惊鸿一瞥,转瞬即逝。花朵终究是要离开绿叶的,不论绿叶怎么苦苦地挽留它。”
“但绿叶有它自己的方式把爱人留下来。花朵离开绿叶,离开树的栖居,就会憔悴,枯萎,最后化成泥,化成养份,输送到绿叶的身体里。它在滋润着绿叶的同时,也化为绿叶身体里的一部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他猛地一拍脑袋,大叫一声“不好”!快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却发现小黑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小黑,出什么事了!”袁梦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少爷,刚才兰姨差人来说,少奶奶她——”
“她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袁梦急得两眼充血。
小黑被袁梦的脸色吓坏了——他那两眼通红的样子像是要吃人——平素里的机敏灵巧全被抛在脑后,竟变得跟阿德一样结巴起来:
“少奶奶,少奶——奶,她——服毒自杀了!”
“哦——”他暗哑地发出一声呻吟,僵直地站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袁梦遵照心素的遗愿,将她的遗体火化,又将她的骨灰,洒在了兰花园。
在此之前,袁梦轰走了所有想留在香径园的人,包括袁老爷、袁太太,阮翔鹤和秀桔,只留下了兰姨。
袁梦心想,心素一定希望兰姨留下来,送她最后一程。
兰姨眼也不眨地看着袁梦洒完骨灰。就在这两天,她原有些花白的头发竟一下子全白了,背也驼了,原本像男人一样高大魁梧的身体陡然矮了下去。
不知是一阵风送来的兰花香提醒了他,还是因为别的,袁梦觉得身体里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空洞,剧烈的疼痛接踵而至,让他瞬间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慢慢地蹲下身去,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你走之前,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你的不好……而现在,我满脑子里想的全是你的好!我好后悔,好后悔!我本应该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怎么好都不过份……可我偏偏没有这么做!我的心好痛……失去至爱,竟是这样一种无法承受之痛!”
“我说你不讲道理,不可理喻……我说你寒了我的心……什么话伤人我就说什么!什么话恶毒我就说什么,你一定伤心绝望到了极点……”袁梦失声痛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对不起——心素!”
“你说过,要把所有你喜欢的都留在兰花扎根的土地,现在,连你自己也留下了……”
“姑爷,你错怪小姐了!”兰姨开了口,声音沙哑而低沉,“那天,你们争吵得格外厉害,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在门外候着,有些话就传进我耳朵里……”
“小姐是个苦命的人,人长得可人疼,却偏偏有个那样的爹,那样的娘!那孩子竟在是母亲的泪水里浸泡长大的,又亲眼目睹母亲临死的惨状,言行举止难免变得怪僻乖张些,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可她本性最是善良,绝不可能给果儿下毒,更不会杀人!”
“可是,”袁梦止住哭泣,“可是我亲耳听到心素对着那丛兰花说,浩南,我要你再对我说一次,你最爱的是我,是阮心素,你要永远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那是因为,就在那丛兰花下面,小姐把林浩南送给她的一条丝巾埋在了那里。”
“什么……”袁梦嘶声道。
“听说姓林的为了一个舞女要离开她,小姐悲痛欲绝。她让我带话给姓林的,请他来暗香馆一聚。又让莲儿去买桂花糕。我觉得不妙,就一直跟在小姐身后,果然发现她偷偷取出一个纸包,洒了些里面的粉沫在桂花糕上面——她要学她母亲的样子,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有毒的桂花糕是为她自己准备的?”
“我当然知道!小姐哭了几天几夜,水米未尽,却在那天让莲儿买来一盒桂花糕。还打扮得跟仙女一样,特意到我房里跟我道别,满口的胡话,说什么,她死后要和她母亲葬在一起……这分明是要寻死啊!再说,姓林的一向不喜欢吃甜食,小姐若真想给他下毒,只需混在茶水里让他喝下去就行,又何必洒在自己最爱吃的桂花糕上面?”
“我当即就把那碟桂花糕摔在了地上,两个人抱着痛哭了一场。我说了一夜宽慰她的话,她才终于打消了自尽的念头。至于那姓林的,自始自终就没出现过。后来就听说了他失踪的消息。小姐伤心了许久才慢慢地好起来。”
“竟是这样……”袁梦震惊道,“那,那果儿呢……我亲耳听她说过,果儿是因为她才离开的!”
“那晚有人闯进香径园行窃,怕果儿坏事,就用下了毒的肉骨头,将果儿毒死了……第二天天刚亮你就去了聚珍堂,所以并不知道此事。直到小姐醒来以后,到处找果儿,才发现……”
“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香径园遭窃,后来才发现,大厅里,还有二楼的客房里丢了几件古董摆设,我就把这事告诉了小姐。这一点,华叔和莲儿可以作证。那时你和小姐刚刚和好,小姐高兴得不得了,她又向来不看重这些金钱财物,并没把它当回事,所以没告诉你实情。”
“因为果儿的事,你留在了小姐身边,小姐感激果儿,就说出那样的话……没想到你竟误会小姐了!我那可怜的小姐啊……”兰姨撩起衣襟拭泪。
一阵风把坟前的那丛素心兰吹得东倒西歪,袁梦跪下去,细心地一枝一枝地把兰花扶正。
“我还听她说,‘你叫我来,我就来了!你今天给果儿喂牛奶了吗?带它出去散步了吗?我知道你不太喜欢狗,可它是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唯一的亲人了,你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对不对……’”袁梦想起这句话,“难道也是说给林浩南听的吗?”
“小姐还在兰花丛里埋葬了她母亲的骨灰……还有心兰!”
“心兰?心兰是谁?”袁梦的脑子更是一片昏乱,“我怎么一次也没听心素提起过……”
“她是阮寒山和太太的一个贴身女佣生下的女儿。那女佣相貌平平,阮寒山不过贪图一时的新鲜,很快就把她抛在脑后,又对那婴儿毫不上心。那女佣产后失调,不久就得了场大病过世了。太太体恤女婴可怜,便收养了她,只对外声称是买来给小姐作伴儿的小丫头。”
“心兰比小姐小两岁,长得跟小姐有几分相似,性子脾气也相投。两个人从小吃睡在一起,读书玩耍在一起,时间长了,慢慢地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谁也离不开谁。”
“太太过世以后,小姐带着心兰来到香径园,原本是指望和她相依为命的,没想到心兰生来体弱,不适应云华水土,才来几个月就病倒了……心兰死后,心素就把她葬在了香径园,还为她种上了这满园的兰花——这两姊妹都那么爱兰花……”
“我说过的,素心兰是我最喜欢的花,我要把所有我喜欢的都埋葬在素心兰扎根的泥土里。”心素的这句话言犹在耳。
“原来竟是这样……可你为什么不对我说实话?明明是我错怪了你,你不但不辩解,还把一切的罪责统统揽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啊……”袁梦嘶声痛叫道。
“小姐就是那样的脾气,你难道不了解吗?”兰姨摇摇头,根根白发触目惊心。
“她一定跟你说过,是她变了心,主动放弃了秦潇。其实我最清楚,是秦潇主动提出要和小姐分手的。而其中的原因,一定与阮寒山的极力反对有关。”
“我亲眼看到有一次阮寒山私下把秦潇叫到了书房。过后不久,秦潇便提出了分手。我猜想能让秦潇改变主意的,不是威胁、恐吓,而是说些贬低他,侮辱他的话——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根本接受不了那样的侮辱。”
“可小姐向来最要强,接受不了秦潇主动放弃她的现实,对人只说是她变心了,爱上了林浩南……那段时间她过得艰难,也让林浩南有了可趁之机……”
“您为什么不早说啊……”袁梦呻吟道,“错了,全错了……我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这一切误会的产生,似乎是因为露露的出现。他想起那晚遇到露露时的情形——第一次去“白爵夫人”歌舞厅就遇到了露露,传说中林浩南的秘密情人,这未免有些太凑巧了,凑巧得令人难以置信!
当时以为“冥冥中自有天意”,其实,那不是天意,是他的心魔在作怪。他已经开始疑,开始怨,开始乱了分寸。就算没有露露的出现,结局也未见得比现在更乐观。
“心素这一生,注定是一场悲剧!她终于得到了解脱,不再矛盾,不再焦虑,不再痛苦,不再流泪!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我——我这个活着的人就要背负起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永远被回忆和悔恨折磨了!”
兰姨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凄厉,惊起一群鸦雀惶然逃走:“早知道小姐伤透了心,我就该一直陪着她,寸步不离的……”
“偏偏一时鬼迷了心窃,信了小姐的话,以为这次跟上次一样,你们很快又会和好。毕竟现在的情况跟以前不同,她成了家,有了疼她爱她的丈夫,她不会再有自尽的念头。没想到,她还是……”兰姨又悔又恨,捶胸顿足。
“我听小姐的话,做好一桌子姑爷爱吃的饭菜,想像着等姑爷回来,见到小姐,一切的误会都会烟消云散去,才发现小姐不见了……等我在兰花园里找到她时,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她就那样,躺在我怀里,走了……我可怜的小姐啊!”
“太太临终前,把小姐托付给我,一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小姐……可现在,小姐也……我对不起太太,对不起!”
袁梦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小姐临走前,托我给你带一句话。”兰姨突然停止了抽泣。
“她说什么?”袁梦屏住呼吸。
“她说,她是爱你的!”兰姨抬起泪眼望着他。
“这我相信!”袁梦哑声说,泪水又抑制不住地从他眼里滚落下来。
“我十三岁就被父亲卖到了阮家,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可我总在暗自庆幸。生来富贵又如何,貌美如花又如何,聪慧过人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任由命运摆布,自己半点做不得主。”
“眼看着你们这些痴男怨女们哭一场,笑一场,醒一场,梦一场,虚耗着年华和生命……还不如像我这样,无牵无挂,落得干净自在。生亦何忧,死亦何惧!”
说完,兰姨头也不回地走了,惭惭地,那白发,那白色的消瘦背影消失在林深叶茂处……
“这一场梦该醒了!为了爱情,我放弃了一切,现在也该做个了断了!”袁梦喃喃说道,把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未知的将来。
“无牵无挂,干净自在。生亦何忧,死亦何惧——还是兰姨活得最明白通透!”青嫘自语道,一边关上电脑。
她走到厨房,那里摆着从芳婷家里强要来的小型咖啡机,还有一整罐的咖啡豆。她嫌咖啡豆的颜色不够深,果断将豆子全倒进锅里,像炒黄豆一样劈里啪啦地翻炒起来。
妈妈听到了声音,走过来好奇地张望着。
“这是什么豆子?把火调小些吧,已经炒得发黑了!”
“咖啡豆!我就想让它黑些。”青嫘把接着的那句“像黑夜一样黑”咽下肚去。
“还可以这样炒咖啡豆?真稀罕!”妈妈摇摇头,走出厨房。
“为什么不可以!最早的咖啡可不就是这样用手工炒制出来的?”青嫘眼看着咖啡豆变得黝黑发亮,这才停止了手中翻炒的动作。
很快地,小小咖啡机发力,让青嫘得到一杯泛着香醇油脂的黑咖啡。她并不像以往那样一饮而尽,而是一小口一小口轻啜,让那股苦极酸极的味道像暴徒一样在口中肆意横行,将味蕾伤害得体无完肤。
这种近于自虐的方式让她觉得痛快,得到释放,提醒着她生活原本的滋味,就是像这杯中的咖啡一样,初品觉得香,接下来就是痛彻心扉的苦,肝肠寸断地酸。
虽然修凡热闹的“生日趴”为青嫘卸去了部分失亲的哀伤,但她的情绪还处于极度不稳定状态,眼泪总会不听话地说来就来,就像六七月云华的天气,前一分钟还是艳阳高照,后一分钟就是乌云遍布,大雨滂沱。
可惜不是在自己的小窝里,可以随时想哭就哭,哪怕哭得惊天动,酣畅淋漓。可这是妈妈的家,她只能强忍着。每逢天空有雨云飘过的时候,就找个角落悄悄抹几把眼泪。
有时候跟妈妈说着说着话,眼圈也会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湿润,说话的声音开始颤抖。她会赶紧找借口离开,或者转过脸去,躲开妈妈的视线。如果还是不小心被妈妈看到,她就找些“沙子迷眼睛”之类的托辞敷衍过去。
这还不算什么。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像怪兽一样一点点吞噬着她的内心,慢慢地在身体里形成一个可怕的空洞,焦虑感扑天盖地席卷而来,逼迫得人无处可逃,生无可念。
如果可以搭乘时光穿梭机穿越回过去,她愿付出所有金钱换一张单程车票。只要能再看看爸爸,重温和他在一起的幸福时光……还要提醒他,八月十八日那一天,一定不要出门,不要去任何地方,哪怕你和温美香一起远赴英国,从此再不会回来……
只要能穿越回过去,她一定不会说难听的话惹爸爸生气,不会做违背他意愿的任何事情……天啊,我有多想穿越回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这一切!
青嫘想起村上春树说过的一句话:“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很宝贵的东西,会一个接一个,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你手中滑落。取而代之落入你手中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伪劣品。体能,希望,美梦和理想,信念和意义,或你所爱的人,一样接着一样,一人接着一人,从你身旁悄然消逝。”她喜欢这句话,说到了她心坎里。
是的,咖啡虽苦,怎比得上与你永别之苦……
秦嫣然?秦嫣然失去了哥哥,是不是也有过和我同样的感受?想到这样,一道灵光在青嫘脑中一闪。大约十年前我似乎见过她!在哪里……对了,清江码头,一定是清江码头!她和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站在一起有说有笑,似乎已经卸下了所有不幸的包袱。
那时我刚过完三十三岁的生日,算起来,秦嫣然不过三十岁——哦,三十岁,多好的年龄,轻熟得像枚红浆果。无论做什么都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