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的梦游症发作得比以前更厉害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离开房间两三次。袁梦一次次地从梦中惊醒,一次次地把心素从兰花丛中抱回来,时间长了,他便觉得身体像被什么掏空了一样,无比疲乏倦怠,人也一天天瘦削委顿下去。
这一天,袁梦正坐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地翻着帐本,阮翔鹤走了起来。他看见袁梦一副神思恍惚,不堪憔悴的样子,忙关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袁梦便把心素梦游的事情告诉了他。阮翔鹤无奈地笑笑说:
“我父亲把心素从北平接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也曾给她找过大夫,但是没有用,心素一旦受了什么刺激就会梦游。她的感情太脆弱,很容易受到伤害,就像她的母亲。好在她嫁的是你,不是像我父亲那样变化无常,可以同时拥有很多女人的男人。不然的话,恐怕她也会像她母亲那样,落得个很悲惨的结局!”
袁梦像被针尖刺了一下忽地打了个激灵,他忙问道:“心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阮翔鹤惊奇看着他:“心素没告诉过你吗?她母亲死于服毒自杀。她原本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死时的样子却很可怕,浑身发黑,嘴里,鼻子里还流着血……”
“……浑身发黑,嘴里,鼻子里还流着血!这句话我好像听谁说过,我听谁说过呢?对了,是兰姨,她说果儿是中毒死的,果儿也中了毒,多凑巧啊,这怎么可能……”袁梦头痛欲裂。
阮翔鹤注意到了袁梦的反常,问道:“你怎么了?”
袁梦冲阮翔鹤摇摇手,虚弱地说:“没事,我只是太意外了!”
“心素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我相信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你千万不要怪她。”
“她已经很不幸了,我怎么能怪她呢?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我太不了解她,太不关心她了!”袁梦苍白着脸说。
离开聚珍堂后,神思恍惚的袁梦在外面游荡到很晚才回到香径园。卧室里亮着灯,袁梦在门外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推开房门走进去。心素果然还没睡,坐在梳妆台前怔怔地凝视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
袁梦勉装笑颜:“心素,这么晚了还没睡!”
心素不动声色地说:“你累了,就先睡吧!在大街上走了一晚上,光是想想都觉得累!”
袁梦惊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大街上走了一晚上?原来你跟踪我!”
“如果兰姨不是一直都跟着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你还打算编造出无数个美妙的谎言来哄骗我,打算永远把我蒙在鼓里,对吗?”
心素在镜子里冷冷地笑了,那笑声令袁梦不寒而栗。
“我正觉得奇怪,今晚你怎么没去白爵夫人歌舞厅去找迷人的露露小姐,这几天你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你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已经对她厌倦了吧!天下的男人啊,全都一个样,没得到之前拼命地追逐,得到了之后就视而不见,可鄙!可笑!”
“原来你一直都不相信我!”袁梦心痛如绞,“可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会这样,全是因为你呢!”
心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因为我?因为我爱你吗?”
“是的,你这种表达爱的方式是会令人窒息的!因为你爱我,我就必须放弃自己的事业,因为你爱我,我就必须天天准时回家陪你,因为你爱我,我就必须没有朋友没有隐私没有自由!再这样下去,我就会被你的爱窒息身亡的!”
“你说你爱我,可你知道吗,心素,你的爱是一种自私的爱!你总是要我相信你,对我提出一个又一个的要求,可你相信过我吗?关心过我的感受吗?你还有多少秘密没有告诉我呢?”袁梦声泪俱下。
心素擦掉眼泪,恢复了原来冷冰冰的语调:“兜了一个大圈子,原来是怀疑我偷偷地藏着许多秘密。露露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告诉我林浩南并没有跟她在一起,你却对我说林浩南和她一起走了。”袁梦道。
“你宁愿相信一个舞女,也不愿相信我,对吗!”
“我——我只是想知道,林浩南到底去了哪里!”
“他去了哪里,这很重要吗?”
“这……”
袁梦一时语塞。是啊,他并不认识林浩南,为什么会对他的下落这么耿耿于怀呢?是为了澄清某些谣言?为了向心素自私的爱表示反抗?还是为了解开潜伏在心里的那个隐隐作痛的谜团?但他仍不甘示弱:
“这毕竟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这么做!”
“那你有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死呢?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闻不问,我就是死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也许,我死了正合了你的意,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和那个卖弄风骚的露露小姐在一起了!”
“心素,你要讲道理!”袁梦失声叫道,眼前的心素似乎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被我说中了你的心事,对吗?你现在已经开始想办法摆脱我了,对吗?”心素歇斯底里地喊道。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袁梦拿起刚进门时脱下的外套就往外走,心素在他后面喊道:
“你走吧!走吧!去和那个下贱的舞女在一起吧!”
这一句话坚定了袁梦的决心:“我不会去找她的,可我也无法和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人在一起!”
他冲出房间,在走廊里疾走几步走进书房,发泄似的“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书房里有一张沙发,他打算在上面凑合一夜。
这一夜,袁梦噩梦不断。他梦见果儿在兰花丛中奔跑,梦见林浩南从泥土里伸出双手,向他求救,梦见一朵巨大的素心兰伸出粗壮的花蕊将他死死地缠住……
他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就在他惊魂未定的时候,走廊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心素的梦游症又发作了!袁梦疲倦得睁不开眼。
片刻之后他警觉地站起身来,悄悄走到门后倾听门外的动静。虽然他曾无数次把心素从兰花园里抱回房间,但他还从未亲眼看到心素发病时的情形。这一次他想跟上去看个究竟。袁梦等那阵脚步声经过书房,渐渐消失在铺着地毯的一楼客厅,这才轻轻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跟上去。
心素往兰花园的方向走去,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跟在她身后的袁梦。她那苍白的脸和失血的嘴唇,溶进淡淡的月光里,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轻薄宽大的白睡衣,为静寂幽僻的香径园平添一抹诡异凄美的色彩。她走到埋葬果儿的地方,蹲下身去把几枝被风吹倒的素心兰扶正,嘴里喃喃说道:
“果儿,我来看你了!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寂寞吗?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猜,另一个世界肯定是一个能满足你所有心愿的世界,一个无比美好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憎恶敌视你们的人,人们都把你们当成自己最亲密最知心的朋友;在那里,到处是一望无际绿茵茵的草地,你可以在上面自由自在地奔跑;在那里,你可以自由自地在交友,自由自在地恋爱……”
一缕月光照在心素的脸上,身上,袁梦清楚地看见心素满脸是泪。
“果儿,我真想你啊!真想再摸摸你那毛绒绒的头,顺滑的小耳朵和湿漉漉的小鼻子;真想再看到你快活地摇着尾巴向我扑来的样子……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爱你,多么不舍得让你离开!你也一定非常爱我,你是为了我才离开的!谢谢你帮我留住了他,谢谢你,宝贝!”
一记闷雷轰地在袁梦头脑里炸起。
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同时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嘴唇被咬破,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但是眼前的一切仍然没有改变——这显然不是幻觉,不是梦,而是真切的,活生生的事实!
“为了让我留下来,她竟然这么冷血地把果儿毒死!还说了一大堆的谎话来欺骗我!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袁梦心如刀绞。
这时,心素站起来,离开果儿的坟墓,来到兰花园西侧最繁茂的一丛素心兰前面,深深地伏下身去,亲吻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素心兰。袁梦偷偷地跟上去,听到心素正对着兰花倾诉:
“你叫我来,我就来了!你今天给果儿喂牛奶了吗?带它出去散步了吗?我知道你不太喜欢狗,可它是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唯一的亲人了,你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来,对不对……”
冷汗涔涔地从袁梦的额上、脊背上流淌下来,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一切,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他不忍再听下去,他知道再听下去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会化为泡影,他想拔腿就走,但那句他极不愿意听到的话还是不依不饶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浩南,我要你再对我说一次,你最爱的是我,是阮心素,你要永远留下来陪我,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第二天清晨,心素从梦中苏醒过来。她习惯性地伸出右手,睡眼朦胧地向右边试探,与往常不同的是,那里是空的,袁梦不在她身边。她激灵一下睁大眼睛,这才发现袁梦的枕头也不翼而飞了。她一骨碌跳下床,顾不上趿上拖鞋,也顾上梳理一下零乱的长发就急冲冲地往外走。她依稀忘得,昨晚袁梦是进了书房的。
昨晚我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她想,不管怎么都不该说那样的话,太不像我的风格了,也难怪他会生气。露露一定跟他说了些什么,她那样的人,最擅长中伤,挑拨——没关系,我会跟他解释清楚!我们很快就会和好如初……是的,没有谁能拆散我们,没有人!
袁梦说过的那些话在她耳边回响:“心素,我太爱太爱你了,你就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以后,你我之间不要再提‘怀疑’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对我们爱情的亵渎!我相信你,无保留无条件地相信你,无保留无条件地爱你,永永远远!”
“是的,他说过,我们之间永远不要再提‘怀疑’这两个字,他会永远无保留无条件地相信我,无保留无条件地爱我的!”心素自言自语道,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书房的门虚掩着。心素走进去,看见袁梦正背对着她整理身上的衣物。心素下意识地关上门,本想说几句温存委婉的话,可不知怎么的,话刚到嘴边就变得又冷又硬。
“这么早就急不可待地去找露露!我提醒你一下,露露是过惯夜生活的女人,现在肯定还躺在温柔乡里做春梦呢!”不,用这种冷言冷语去刺激袁梦并不是心素的本意,她只是想让袁梦先服个软,示个弱。
袁梦转过身,冷冷地看着她,这种陌生的目光令心素心中一懔——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居然还能说出这种话来!心素,你实在让我寒心!”他的声音也像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
“我让你寒心?是你让我寒心吧!”心素不甘示弱地回敬一句,局势开始失控。
袁梦竭力忍住差点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咽声说道:
“心素,我从来没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可你做的事……你怎么忍心对一个无辜的人下毒手呢!你对得起秦潇,对得起果儿,对得起我吗?”
心素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她虚弱地摇晃了一下,好在左手及时扶住了书架的边框,她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不至于晕倒在地上。
“关于你们之间的传说,我听说了一些,但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心素,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如果我一旦有背叛你,放弃你的想法,立刻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要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你的将来……”
袁梦说过的那些话水一般流过。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不,确切地说,是前一刻!
“你都知道了!”她抖动失血的双唇,声音空洞得像风吹过墓穴时发出的声音,“没错,林浩南是被我毒死的,果儿也是被我毒死的!我只是觉得奇怪,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是兰姨告诉你的吗?对了,就是她,除了她还有谁知道我的秘密,我早应该料到,终有一天她会背叛我,出卖我的,我居然还那么信任她,像敬重我母亲一样敬重她!”
“兰姨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是你自己亲口说的,是你梦游的时候对着果儿和林浩南的坟墓说的!”袁梦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迸流出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平日里你善良得连只小蚂蚁都不忍心伤害,面对一朵凋谢了小花你都会伤心流泪,那个善良单纯的阮心素到哪里去了!林浩南虽然对你不忠,但还不至于被判处死刑!最无辜最可怜的就是果儿,它那么死心塌地追随你,依恋你,信任你,当你给它喂掺了毒药的肉骨头时,它一定还在感激地冲你摇尾巴呢……”
“他说他要离开我,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离开,我要把他留下,用我的方式把他留下,让他永远陪伴在我身边。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绿叶和花朵之间的爱情吗?它们原是一对恋人,但花朵终究是要离开绿叶的,不论绿叶怎么苦苦地挽留它。”
“而绿叶自有它的方式把爱人留下来。花朵化成泥,化成养份,输送到绿叶的身体里。它在滋润着绿叶的同时,也化为绿叶身体里的一部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生生死死,永不分离。”心素失神地看着窗外,嘴里喃喃说道。
“你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我了吧!”袁梦那双充血的眼睛锐利地盯住心素。
“一切都是天意!”心素冷冷地笑了,那笑声令袁梦不寒而栗。
“母亲死了!她的心碎了!她为爱情等待了一生,痛苦了一生!她为自己买了一包砒霜,她想解脱,想让痛苦彻底终结。她用最心爱的翡翠茶具泡了一杯茉莉花茶,然后从容地把那包砒霜打开……母亲喝茶的姿势很优美,连最后一次也不例外——。”
“她倒在地毯上,挣扎着,断了气……黑红的血从她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流出来,流在墨绿色的地毯上,就像暗夜的草地上盛开着一朵朵妖艳诡异的花。”
“我渴望爱情,对爱情充满天真无邪的想象,这一点很像母亲,但有一点我和母亲是不同的,我不会像她那样在孤独中无望地等待,无望地死去,我要主动出击,征服男人,赢得爱情。我不能容忍男人用漠视的眼光看我,我要报复这样的男人,所以——”
“所以秦潇就成了你的牺牲品,对吗!”袁梦咽声说道。
“没错,我也要让他尝尝被人漠视的滋味!我成功了,不是吗!”心素有些歇斯底里。
“浩南和他完全不同,他知道怎样说好听的话哄我开心,知道怎样使出无穷无尽的招数让我喜出望外,他懂得女人的心,懂得怎样去关心她,爱护她,就凭这些,我爱上了他,毫无保留地爱上了他,至于他爱不爱我,那无关紧要。”
“可是,他不应该想到要离开我,我不会让他那么做的,我不会像母亲那样等他一生,我要他留下。”
“你说你爱我,那完全是假话,对吗?你根本就不爱我!”袁梦禁不住失声喊道。
心素却微笑起来:“浩南知道那个缺口的秘密,我每天都和果儿在紫薇林等他。所以,那天当我看见你从那个缺口爬进来的时候,我一下子愣住了,我还以为,是浩南回来了!”
“你把我当作林浩南的替身!我只问你一句,你爱我吗?”
心素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袁梦痛苦地喊道,“可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就是命令我马上把那包砒霜吃下去,马上死在你面前,我也会毫不迟疑地照办无误,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咬住牙,努力压抑着内心的疼痛,然后,顾上得擦去脸上的泪水,走过去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心素昂着头站着,腰杆挺得直直的,直到袁梦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走走廊尽头,她才两眼一闭,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