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素兴奋地打开礼物,只见一个精致的桃木小匣子里,并排放着四副长条形银模子。
“这是——”心素觉得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忘了——一个银的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的凹的图案,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又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袁梦含笑道。
心素又惊又喜:“宝玉爱喝的小荷叶莲蓬汤!”
袁梦又说:“还记得书上是怎么说的?宝玉挨了父亲重打,众人都来探视。母亲王夫人急着问:想吃什么?宝玉说:倒是那一回小荷叶儿小莲蓬儿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
心素赶紧接上去:“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厨房里拿出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拖赖连我也尝个新儿。”又欣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袁梦说:“你忘了,你跟兰姨还做过一回小荷叶莲蓬汤!”
心素想了想:“正是了。上回并没有银模子,我自己动手,用胭脂米、碧粳米磨成的粉和成粉团,学着捏成梅花和莲蓬的造型,上笼蒸熟,笼底铺上荷叶,让‘梅花’、‘莲蓬’吸收淡淡的荷香。兰姨寻来山泉水,用一只整鸡慢慢炖出一锅晶莹透亮的汤。放入轻薄小巧的米团儿,小火微焖几分钟,便大功告成。”
袁梦一脸陶醉道:“那一碗汤的滋味啊,让我念念难忘。一个个娇小玲珑、美丽逼真的米团儿漂浮在碧清碧净的鸡汤上,已是先声夺人,清雅脱俗了,偏又在碗里搁了几片小圆荷叶。荷叶翠绿,火腿鲜红,鸡汤澄净,荷香诱人,怎一个‘完美’了得……”
心素笑着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不过一碗汤,哪里就把你喜欢成这样!现在又有了模子,以后煮汤就更便利了,你想喝多少没有呢!”
一时又让兰姨热了饭菜送来,两人个开开心心地用了。趁着高兴,袁梦说:“我回来的时候又碰到了秦潇,他比以前更瘦了,瘦得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好可怜见!”
说完,他留意地观察着心素的反应。心素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褪殆尽。她翕动失血的嘴唇,艰难地说:
“是的,他的样子变得厉害,上次我差点没认出他来。现在的秦潇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秦潇了!”
心素突然意识到什么:“我从未跟你提过秦潇!梦,原来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声音发颤,“你是在试探我吗?”
袁梦忙说:“对不起,心素,我一直没跟你提起过,我不光见过秦潇,其实我们很早就认识。他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也是我最敬重的人!”
“是了,我早该意识到……”心素点头道,“你在很多方面都跟他相像,尤其在明轩学校讲课的时候。”
“心素,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你能告诉我,你和秦潇是怎么认识的吗?”袁梦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心素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记得那一天,我偷偷溜出香径园,带着果儿到附近的一个小山坡上散步,正好碰到秦潇领着一群学生在野外上课。”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不拘一格的老师,不是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里给学生上课,而是把学生带到野外,让他们头顶着蓝天白云,吹着山风闻着花香,团团围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听他讲课。”
“你是了解我的,我最喜欢这类标新立意独辟蹊径的人,也最喜欢看到他们做出些离经叛道的事情。我一下被他吸引住了,偷偷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课。”
“那时的秦潇气宇轩昂,魅力非凡。他讲课的时候略微昂着头,眼睛望着远方的天空,讲到忘情的时候,两眼放光,手舞足蹈,旁如无人。看得出来,他的学生都非常尊重他,崇拜他,他那么有才华,那么有魅力,任何听过他讲课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尊重他,崇拜他。”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他讲的是欧阳修‘穷而后工’。他说,岂止诗人少达而多穷,古今中外的传世作家,皆少达而多‘穷’!作家的‘穷’,不仅是金钱上物质上的匮乏,更多的是精神的压抑,心灵的扭曲,处世的艰难以及人生的坎坷。”
“大凡才华出众的作家,都是性情中人,他们不会用理智控制情感,喜则形于色,怒则必不可扼,这就是造祸之道。古人常说,文运与官运往往不可得兼,原因也就源于作家的这种‘真性情’。世人最可爱的莫过于真性情,真性情仍人间至真至美的天性。”
“但这种真性情在带给作家们源源不断的卓世才思的同时,也带给他们巨大的精神上肉体上的负累。一方面,他们心怀鸿鹄之志,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另一方面因为不谙处世之道,至情至性,终于招来小人的嫉恨排挤与陷害,令一生愁思坎坷,郁郁不得志。”
“有的因为过于天真单纯,对复杂的人性和社会缺乏的必要的认识,对世间百态拙于应对;有的甚至缺乏最起码的谋生能力,贫困潦倒。这令他们无时无刻不在贫寂中忍耐,在矛盾中煎熬,在起伏中痛苦,因而他们的作品,便成了痛苦中的缓释,扭曲中的舒解,憋闷中的呐喊,渴望中的呼唤。”
“作家因为‘穷’,对人生的艰难体会得比常人更加深刻,他们在作品中用悲剧情境反映自身的愁苦,抒发心里的忧忿,常常取得好的效果,这就是韩愈曾说的‘穷苦之言易好’。病蚌含珠,痛苦哀鸣的病牛多有牛黄,珍珠与牛黄都是治病良药。”
“‘穷’作家不仅有‘穷苦之言’,同样能作出‘欢愉之辞’;‘穷’作家的诗不仅‘可以怨’,还‘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穷’作家的作品中不仅有孤忿,有忧伤,有眼泪,也有憧憬,有追求,有欢笑,有人间至真至美的情与爱……”
袁梦拍手叹道:“精彩,太精彩了!读中学的时候我最喜欢听的就是秦潇的课,他讲的课从来都是这么另辟蹊径,别具一格,充满天才的思想和想象。心素,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就像秦潇在给围坐在草地上的学生上课一样!我看你的才华并不逊色于他。”
心素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眼泪泫然欲滴。袁梦怜惜地将她搂进怀里,抱歉地说道:“对不起,心素,也许我不该问这些事情。如果你不愿意再提起,以后我再也不问了,好吗?”
一阵沉默过后,心素终于抬过脸来,正视着袁梦,坦然说道:“梦,你之前问过我,是不是过去聚珍堂。是的,我去过聚珍堂!曾经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去那里!”
袁梦顿时觉得心里一阵轻松。他干脆挑明道:“是和秦潇吗?”
“是的!”心素迎着袁梦的目光,黑眼睛像水雾里的寒星,亮得出奇,“我是和秦潇一起去的。刚到云华的时候,我喜欢上了聚珍堂的桂花糕。原来一直是兰姨亲自去给我买的,认识秦潇以后,我和他约好,让他每天下午在聚珍堂门前等我,见面后,再一块儿上二楼雅座,喝茶听曲吃桂花糕。”
“这下你明白了,为什么那次你带桂花糕给果儿的时候,我见了马上神情大变。它让我想起了秦潇,想起了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其实,你早就见过秦潇,早就听说过我们的事情,你的心里一直埋藏着一个很大的疑问,对吗!”
袁梦一边说着,一边为心素拨开挡在眼前的一绺长发捋向耳后。“关于你们之间的传说,我听说了一些,但我不相信,我只相信你。”
心素先是垂着头,当她听到袁梦的后一句话,抬起头再扬起睫毛的时候,眼睛里已漾着泪水,唇边带着一纹幸福而满足的笑意,小小的脸庞绽放着光辉,令她看起来又美,又圣洁,又宁静。
“真的吗!你说你相信我,不相信那些传说,这是真的吗?”
“是的!我相信你!”袁梦坚决说。
“梦,你真好!”
心素一声轻吟,扑进袁梦温暖而宽厚的怀里,袁梦紧紧的搂着她,双手缠绕着她的纤腰,面颊紧贴着她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幸福而沉醉。
良久,心素从袁梦怀里拔出身来,恳切地对他说:
“我爱过秦潇,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太高傲,太大男子主义,太自以为是,经常蛮不讲理地要求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可我又不是那种没有自己的主见,只知道一味顺从的女孩子,于是我们经常争吵,每次不欢而散之后,秦潇又会后悔不迭地向我道歉,发誓说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但真的到了下一次,他又忘了自己的誓言,又动不动就指责我,嘲笑我。渐渐地我厌倦了这种争争吵吵,分分合合的日子,就萌发了和他分手的念头,只是我心太软,不忍伤他的心,直到……”
“直到林浩南闯入了你的生活,对吗?”袁梦忍不住说道。
心素含泪笑了:“你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没错,直到林浩南闯入了我的生活。他和秦潇完全不同,他懂得体贴,懂得怜惜,懂得迁就,懂得幽默,懂得说很多很多动听的话哄我开心。”
“在他面前,我可以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一样,肆无忌惮,无拘无束。我一下子从秦潇带给我的压抑焦虑自卑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觉得和林浩南在一起才能找到自尊,找到自信,找到真正的幸福快乐。”
“于是,我最后一次约秦潇到聚珍堂,向他提出了分手,他一下子就懵住了,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根本无法相信我要离开他的事实。”
“等他明白过来了之后,他流着泪苦苦哀求我,求我不要离开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说他是爱我的,非常非常爱,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说他用自己的方式爱我,没想到带给我的竟是伤害。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怜极了,但我没有心软,我不要再继续这样下去了,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于是,我飞快地逃走了,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去聚珍堂,连园子都很少出,我害怕再见到他,见到他那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后来,我从下人们的议论中得知秦潇疯了,我一下子傻了,几天不吃不睡,痛苦得几乎死掉,他是那么优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对他来说,疯了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一想到他是被我害死的,我的手上沾着他的血……我就,我就……那种强大的负疚感几乎把我吞噬。”
“好在林浩南一刻不离地陪着我,安慰我,开导我,我的身体才渐渐地恢复过来,心情也渐渐变得开朗。我在感激他的同时,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爱上了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
“我跟父亲说我要嫁给林浩南。父亲却暴跳如雷,他嫌林浩南是个孤儿,除了满腹野心之外,一无所有。”
“父亲把林浩南叫到跟前,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打我的主意,不许再来香径园找我,后来还听说他解除了林浩南公司经理的职务。父亲还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林浩南是个野心家,他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们家的钱财和权势。”
“我不相信浩南是这是样的人。我了解父亲,他向来疑心极重,在他眼里,谁都有可能是个野心家,跟他接近的人,不是贪图他的权势,就是为了谋夺他的钱财。”
“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虽然他妻妾成群、儿女众多,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天知道我有多想离开他,和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远走高飞,到一个他找不到的有山有水的地方,建立一个真正的属于我自己的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宁愿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名誉。”
“我表面上装出一副很顺从很听话的样子,对他的话无不点头应允,暗地里却打算和林浩南私奔。”
“我把这个打算跟林浩南说了,并告诉他我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随时可以出发,他却动摇了。他支唔着说要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这毕竟是关系他前途的一件大事。他走了,从此不再来香径园,我痴痴地等他,直到我就听说他跟一个舞女在一起……”
“我托人带话给他,请他来暗香馆一聚。我想亲口听他说明这一切。可他没有来,我等了他整整一晚,他都没有来……”
心素的双手交叉抱拢在胸前,手指紧紧掐住失血的胳膊,直到税利的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一股细细的鲜血从受伤处涌出,由手臂汩汩流到手腕,心素却浑然不觉。
袁梦见状,正要去检查她的伤处,心素却转身猛然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像抱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生怕他会突然间飞走。她哽咽着,声音里充满无助与惶惑:
“现在我只有你了,你不要再离开我,不要,不要,永远不要!”
袁梦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信誓旦旦地说:
“心素,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如果我一旦有背叛你,放弃你的想法,立刻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心素忙捂住袁梦的嘴,又是惊喜,又是痛惜:
“我相信你就是了,何必要发这么重的誓,听起来怪吓人的。”
袁梦抬起心素尖尖的小下巴,凝视着她那张小小的泪痕狼籍的脸,一阵无法抑制的心痛攫住了他。
“心素,请相信我。”他的脸紧贴着她的脸,泪水在他们脸上纵横。
心素呻吟着说:“梦,我害怕,怕得要命!我有那么复杂的过去,我害怕终有一天你会因此嫌弃我!”
“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就让它过去吧,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不要让它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我们心上,影响我们的感情,影响我们的生活!”
“是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要的不是你的过去,而是你的将来!”袁梦喃喃说道,他紧紧地抱住心素,紧紧地,竭力想挤走残留在心里的那一丝疑惧。
然而真的想忘记就可以忘记的么?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些事情毕竟发生过,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天天提醒我,提醒我这一切发生过,实实在在地发生过,无法挽回,无法改变……
男人们总是嘴上说不在乎不在乎,其实心里在乎得要命!他们理想中的爱人就像一张白纸,专等着他们在上面书写将来。秀桔就是那样的一张白纸……心素小小的身体在袁梦怀里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