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珠刚走出门,秀桔就用责备的口气对袁梦说:“你难道看不出来吗?珠珠一直暗恋着着秦潇。秦潇生病以后,无法工作,学校就将他辞退了。他的亲人也放弃了他,只有珠珠对他始终如一,不顾家人的反对,偷偷跑出来照顾他。”
“为了秦潇,她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眼泪,你却要当着她的面对她说:秦潇的病,是因为阮心素抛弃了他,他伤心过度而引起的!你也太残忍,太可怕了!”
袁梦恍然大悟,后悔不迭:“我真蠢,竟一点也没看出来,差一点就……该打!该打!”
他懊恼得直打自己的嘴,秀桔急忙制止住他,心痛地说:“算了,不知者无罪,以后小心点说话就是了。”
袁梦想起一件这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低声问道:“那个比秦潇更优秀的男人是谁?我见过他吗?”
秀桔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他叫林浩南,是一个外地人,你不认识。”
“他现在还在云华?”袁梦的呼吸急促起来。
“一年前就失踪了。有人说是阮寒山雇人把他杀了,因为他坚决反对林浩南和阮心素的婚事,还放出话来,说要是再看见他纠缠阮心素,就杀了他之类的。也有人说林浩南追求阮心素失败后,跟一个舞女跑了。还有谣言说是……秦潇因为争风吃醋杀了他。”秀桔低声道。
“什么?这怎么可能?秦潇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别人不了解他,难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怎么变得跟小黑他们一样,竟然相信起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来了!”
袁梦几乎惊跳起来。秀桔急忙拉住他,用手指指门外,袁梦听见门外传来珠珠舀水的声音,只好强忍着激动坐下了。
秀桔说:“你怎么这样不讲理,我只是把别人说的话转述给你听而已,我自然是不信的。”
袁梦愤然说道:“人命关天,难道就没有人向警察局报案吗?”
“怎么没有!警察局调查过一阵子,但查不出什么线索来。林浩南是个外地人,据说还是个孤儿,在云华无根无基,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他说话。阮寒山财大气粗,黑白两道通吃,是个惹不起的狠角色。再说,虽然他威胁过林浩南,但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干了坏事。秦潇应该了解些内情,可他已经神志不清,疯疯傻傻,无论警察问他什么,他嘴里只重复说着一句话:你说过要在那里等我的!案子查不下去了,时间一长就这么不了了之。”
珠珠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秀桔忙停下话来,向袁梦递了个眼色。袁梦直了直身体,竭力想使自己平静下来,但那苍白的脸色、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出他内心的震撼。
珠珠端着一盆水走到床边,眼睛红红的。秦潇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灰白而瘦削。珠珠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帮他擦着,轻轻地擦着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面颊……
她的动作是那么专注,那么深情,那么令人柔肠寸断。擦完了脸,珠珠又从被子下小心地把秦潇的手找出来,用毛巾细心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挨个儿擦过。
就在这时,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袁梦!你想说秦潇是因为阮心素生病的,是不是?没等袁梦辩解,她又说:你就是说了,我也不会怪你的。他从来不知道,我一直爱着他,崇拜着他。而且,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学生,一个极平凡,极普通的学生,一个在他上课的时候,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的学生。”
“阮心素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懂得男人,家里又那么富有,秦潇爱上她一点也不奇怪。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恰恰相反,他爱阮心素爱得越深,我就爱他爱得越深,因为我知道,他是一个懂得怎么去爱的男人,一个可以爱人爱得那么深沉的男人,一个可以为所爱的人牺牲一切的男人。他在我心里,永远都那么完美。”她的声音因为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她突然转身望着秀桔和袁梦,目光炯炯地说:“县里有很多谣言,说是秦潇杀了林浩南,这是不可能的,我永远也不会相信,所有了解秦潇的人都是不会相信的,对吗?”
她看到秀桔和袁梦肯定地连连点头,又说:“其实,秦潇的病,并不完全是因为阮心素——他的头部受了伤,伤得非常严重,他差点因此死掉!大夫费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救活过来,但从此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再记得曾经相识的人,曾经发生过的事,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你说过要在那里等我的!只有这么一句话!”说到这里,珠珠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肆意地漫过她那苍白如霜的面颊。
“是谁伤了他!”袁梦失声叫道。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秀桔也急切地看着珠珠。
“我不知道……”珠珠咬咬嘴唇,用手背擦去眼泪,“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秦潇的情绪很反常,上课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不是朗诵的时候念串了行,就是板书的时候写错了字。脾气也变大了,经常训斥我们。同学们都传言说,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伤心过度,因为阮心素无情地抛弃了他。眼看着他一天天地憔悴下去,胡子拉碴,衣衫不整。”
“那天轮到我和金娣出黑板报。完成时天已经快黑了,还下起了小雨。好在我们带了伞。刚走出教室没多久,就看见秦潇失魂落魄地从教师宿舍那边走出来,直奔校门外。也不打伞,任由着绵密的雨点往头上身上洒去。”
“‘听说了吗,’金娣一脸神秘,‘秦老师的魂魄被阮家小姐勾走了,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去香径园游荡——’”
“‘别胡说了!’我赶忙打断她的话。”
“就在这时,校门外走来一个打伞的男孩,朝金娣招招手。”
“‘哥哥!’金娣忙回应道。”
“‘你哥哥真好!稍晚一点回家就来接你。’我羡慕地说。”
“你也有几个哥哥啊,他们不管你吗?”
“‘他们都忙着呢,哪有心思管我!’我忽生一念,对她说,‘你跟你哥哥走吧,我要去姑姑家,跟你们不同路。’”
“说完,我跟金娣说了声再见,就朝着秦潇消失的方向疾走过去。是的,他的样子委实让我放心不下。”
“雨越下越大,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快到香径园的时候,借着闪电的余光,我隐约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走过去一看,竟是秦潇!他一动不动,毫无知觉,浑身被雨水浇得湿透。我试图扶起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头在流血,流了很多很多的血!我害怕极了,担心极了,想扶起他,可他身形魁梧,我力量不够。我只好跑到大路上求救,恰巧有辆马车经过,我不顾一切跑过去,拦住了马车……”
就在青嫘一边埋头赶路,一边思绪缱绻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原来是妈妈的同事兼好友——刘丽梅!
“青嫘!青嫘!”她咻咻地喘着气,从马路对面一路小跑过来。几年未见,她又明显地胖了一大圈,面容也苍老了许多。
“丽梅姨!”青嫘笑着回应道,“听妈妈说,你已经搬到静安城去住了。”
“是啊!三百平米的联排别墅,前年买的,知道现在涨到多少钱了吗?足足翻了一翻!还有啊,青嫘,几年前我劝你妈妈买的那套江边别墅,至现在也涨了不止这个数,”她朝青嫘比划个了手势,“当时你妈妈还说,家里房子多了难打理。我就劝她,那就把老宅卖了来换,新房子肯定比老房子好啊,可她没听进去……”
又来了,又来了!青嫘暗想。她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而别人永远没有对的时候。
“了不起的刘丽梅”——这是青嫘私下给她取的外号。自从她和妈妈成为同事,就一直强势地活跃在青嫘的生活里。指点青嫘的穿着衣品,言谈举止,接人待物,甚至人生规划。给青嫘灌输小镇美学,小镇处世哲学,还有偏执的小镇三观!
更多的时候,碎碎念她的家庭琐事,捕风捉影的八卦新闻,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爱听,她太需要听众——她是青嫘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害怕孤独的人,哪怕一秒钟的独处都能让她抓狂。她不看电影,不看电视,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能安静地坐下来看书写字画画。
她甚至不能独自做家务。和她同龄的主妇下班后都要买菜做饭,可是她不,她在宿舍楼里这家看看那家逛逛,嘴里不停吧啦吧啦,直到放学回家的女儿跟她说:“妈妈,我饿了!”她才反应过来,“哦,我的宝贝饿了!”然后带着不到十岁的小女儿上街吃一碗炒饭——那时和她同龄的孩子正在家里享用一份爱心营养晚餐。
她也需要随从,一有空闲就拉着熟人一起购物,出游。她爱把别人送来的——她爱人曾经在云华有些影响力——吃不完的食品送给别人,其中炫耀的成分占据百分之九十九。
自从女儿到外地去上学以后,她出现在青嫘家的频率更加密集,几乎要把那里当成她自己的家了。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些琐事,磨磨蹭蹭的,到了饭点也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就等青嫘妈妈开口留她吃饭……不堪其扰的时候青嫘就想,如果她爱人晚上不回家的话,她甚至会留宿在我家里。
“有些人注定要在邻居的影响下成长。”某天青嫘跟娜娜开玩笑说,“当你的邻居对你的影响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还是个正常的人类吗?她又是那样一个奇葩得不能再奇葩的生物!完全没有自我,没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想象力,只看得见眼前视线能及的那一片除了物质还是物质,痴迷热闹和轰轰烈烈的生活,‘忙碌’得没有片刻时间独处。其实是害怕面对自己,不愿去深度审视自己的内心,更不想知道自己是谁。”
说心里话,青嫘一直很讨厌她,每次见到她,都希望挥一挥哈利波特的魔杖,对她念声永远消失咒。不过,当得知这样重要的邻居要搬走,离开她的生活时,就像身体被生生挖去一块肉,青嫘竟有些留恋不舍起来。
“今天回来取点东西。之前听说你要回来,就在你蒋叔叔单位的食堂定做了一碗你爱吃的香芋扣肉。已经搁你家了,你爸妈正好都在!你看上去还是这么年轻啊!不像我,已经变成个十足的老太婆了!”
青嫘愣了一下:“什么,我爸妈?”
“对啊,他们都在家!”丽梅看见青嫘脸色大变,突然意识到什么,忙改口道,“瞧我这老糊涂,胡话随口就来,不是你爸妈,是你妈妈在家,对,你妈妈在家。呵呵!”
接下来丽梅说了些什么,青嫘一概听不见了,只觉得眼前有张嘴像离了水缺氧的鱼一般,鱼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青嫘刚打开门,妈妈就迎上来,说:“回来啦!饭做好了,洗洗手吃饭!对了,丽梅送来一碗扣肉,已经给你热好了。”就好像她是掐指神算,算准了青嫘到家的时间。
青嫘下意识地看看客厅的窗户,那里正对着楼下的小广场。果然,那扇窗户大开着。
妈妈有些心虚,不再说话,转身就去收拾餐桌。青嫘眼尖,一眼看到上面摆着两个茶杯。一个是妈妈用惯了的,另一个,并不是自己常用的。
一定有别人在,而且,这个人刚刚离开。青嫘心里疑惑,却没问什么。
安静地吃完晚饭。趁妈妈在厨房洗碗,青嫘走进妈妈的房间。平时,她很少进来。一眼看过去,房间并没有什么异样。再拉开抽屉,很快有所发现——一个倒扣着的相框,压在一个针线盒子下面。青嫘犹豫了一下,取出相框。先是闭着眼睛不敢看,然后,慢慢睁开双眼。
那是一张合影,有大红色的背景,左边是妈妈,右边——竟是王伯!住对门的,王伯!
就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前几天那些被青嫘忽略了的,遗忘了的细节一下子涌上心头。
回到家的第二天,青嫘看到,王伯拿着钥匙开自家的门……他知道我要回来,因为妈妈常跟他念叨……他知道妈妈经常忘事,又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很不放心,就配了把我家的钥匙时时带在身上……他知道妈妈爱吃香蕉,所以买来送给她……不止一次提醒她,青嫘,别忘了叫你妈妈按时吃药,她心脏不好!让她少干点活,免得腰又痛了……她和妈妈出门买菜,在路上总要与他偶遇……家里灯坏了,妈妈叫青嫘,去把王伯叫来,他会修……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刚掏出钥匙要开门,开突然自己开了,一个戴着口套的大个子从屋里窜了出来。幸好当时你王伯也在场,那个窃贼没敢对我怎么样,只管一溜烟跑下楼,逃了……
青嫘把相框原样放回抽屉,依旧用针线盒压着,悄悄地,走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