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婷也笑了，说：“瞧瞧你，哭过以后的笑容，更美了！”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向屋里走去。

　　过了一会儿，芳婷拿着两个小瓷碗出来，将其中一个递给青嫘，说：“薰衣草冰淇淋，吃一口下去，保证让你烦恼全消！”

　　青嫘舀了一大勺那粉紫色的冰淇淋放进嘴里，一股浓浓的薰衣草香气冰凉凉地化开，顿时觉得通体清凉，怡然忘忧。

　　“我说得没错吧！这是我的镇静良药，心情不好或者失眠的时候，就会设法做些来吃。”芳婷得意道，“这次加了朋友送我的薰衣草蜂蜜在里面，味道会更好些，你有口福了！”

　　接着两个女人只顾大口吃着冰淇淋，谁也不愿说话。直到碗里空了，两个人的表情也就空了，只管静静地发呆，一个看着天空的浮云，一个看着面前一簇醉鱼草。

　　过了好半晌，青嫘才说：“现在我相信了，折颜上神的‘忘情水’，一定是沁凉甘甜的！”

　　“按照森朴的逻辑，一粒砂糖踏上旅程，总有一天会走到它的终点，可是除了它，还有哪种食物同样能抚慰心灵，放松灵魂呢？”芳婷若有所思。

　　“对了，”芳婷突然想起什么，“你就不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发现你爸爸失踪的事。”

　　“我出生后没多久，爷爷奶奶就相继去世了。姑姑跟爸爸关系很好，可惜遭了遇车祸——就在我刚收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天，她正准备上街买些好吃的给我……人的命运还真是难测啊！她还那么年轻，都没来得及结婚、生孩子。我相信，如果他们都还在，爸爸决不会有跟着温美香飘洋过海的想法。”

　　“至于妈妈，我不说，王伯不说，她就永远不会知道。就让她怀着对爸爸的恨意生活下去吧。她身边有了王伯，保护她，陪伴她，帮她提装满了红辣椒的菜篮子，给她的‘打不死’浇水，给她炖沙虫干乌鸡汤……她一定会觉得安慰，月久年深，终究会有释然的一日。”

　　“别忘了，你爸爸还有个红颜知己。”

　　“温美香生活得圆满，该有的都有了！疼她的丈夫，爱她的儿子，乖巧的媳妇，很快又要迎来小孙女麦琪……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将爸爸忘了个干净。”

　　“二十多年前，爸爸也许还有些同事和朋友，现在只怕早已忘了他是谁，就仿佛他从未在他们的生活里出现过一样。他不是什么名人，画作也只是普通而已。也许他坚持画下去，十年，二十年，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也有出人投地的那一天，只可惜，老天没给他这个机会。”

　　“对秦嫣然来说，也未必就是件坏事，至少她可以一直抱有一丝幻想，以为她哥哥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结婚，生子……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

　　芳婷说：“我还有个疑问！温美玉说，你爸爸离开她的时间是二十一年前的八月十七日，何连池却很肯定地说，他是八月十八日看到你爸爸和秦昊然在一起，过后不久，王伯就看到他们掉进了荷花池——这里面有一天的误差，哪里出了错？”

　　“他们都没有记错。十七日那天，妈妈正要给我做手术，却发现秦昊然在附近盘桓，一副气急的样子，怕他坏事，就打电话给爸爸，让他把秦昊然带走。爸爸果然很快赶来，生拉硬拽地把他带走了。不过那天他们没去荷花池，而是去了爸爸在杏花巷的工作室。”

　　“你怎么知道的？”

　　“后来何连池又说，他看到他们俩朝荷花池方向走去之前，是从金福路拐出来的。杏花巷就在金福路附近，爸爸每次从工作室回家，都走的金福路。”

　　“我猜想爸爸把秦昊然带去了工作室，一边好言相劝，一边盯紧他，防止他再去找我。可是到了第二天，秦昊然还是不死心，找个机会跑了出来，爸爸紧追过来，于是就有了何边池看到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幕。”

　　“可能他们在争吵和拉扯中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荷花池，也有可能是爸爸怕熟人看见，故意把他带到偏僻的地方去的……已然死无对证，到底如何，只有老天知道了。”

　　“你就那么相信王伯说的话，对他没有过一丁点的怀疑？”

　　“我相信他，因为——细节！古人曾经说过，见到微小的东西就能推测它的整体。通过一个人说出的话，还有平常的举动，就能推测出他的人品和性格。”

　　“现在仔细想想，小时候我和王伯在一起的玩耍的时间，竟比爸爸还多呢。爸爸只知道不停地画画，并不太喜欢跟小孩子相处。王伯他，是个善良的好人，只是一直运气不佳。”

　　“可你却让袁梦怀疑阮心素，害得她绝望自尽，香消玉殒。难道他看不出来，阮心素那样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弱女子，怎么会害人性命呢？不公平！”

　　“你看完了？”青嫘脸一热，心跳得飞快，“也许是因为，我对男女之间的爱情，一直持有怀疑态度……”

　　“明白了！”芳婷叹道，“这就可以解释，这些天只见你为爸爸的事伤心不已，却未见你为秦昊然流过眼泪。”

　　“何连池跟我说过，秦昊然失踪以后，秦嫣然特意从学校请了假回云华找他。还说看到她来找过我。那天我去警察局做完笔录出来，她跑过来，抓住我的手，似乎想问一些问题，我连连摇头，用力甩掉她的手跑掉了，她伤心欲绝地哭倒在地上……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推已及人，秦昊然出了意外，最痛苦的莫过于他的父母，还有他妹妹了！”青嫘皱紧眉头。

　　“倒是想起十年前，似乎在清江码头碰到过她一次。当时她和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站在一起有说有笑，一身轻松，似乎已经卸下了所有不幸的包袱。”

　　“时间果然是最好的良药！”芳婷点头道。

　　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良久，青嫘偷偷看了一眼芳婷，说，“你觉得，我写得怎样？”

　　“想听真话？”芳婷一脸严肃。

　　“当然！”青嫘也是一脸凛然。

　　“你还是去画画吧，说不定会比你爸爸有出息！写字，你还是不要来与我争饭碗，你争不过我的！”说完，自顾仰头大笑起来。青嫘也自嘲地呵呵笑了。

　　“看得出来，你想学琼瑶，可是你跟琼瑶完全不是一类人，文如其人，那是怎么也隐藏不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巧成拙。”芳婷哂笑道，“虽然不好，可我还是想知道结局。”

　　“虽然你说话刻薄，不留情面，可我还是会原谅你。”青嫘回敬道。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抗日战争爆发，袁梦和阮翔鹤毅然离家从军，投身到保家卫国的队伍中去。”

　　“八年后，伤痕累累的袁梦回到了云华县，回到了白发苍苍的父母身边。他继续经营聚珍堂，数年之后，终于实现了他的心愿，将分店扩张到全国各地，聚珍堂名声大振，一时誉满全国。”

　　“阮翔鹤却杳无音讯，再也没有回来。悲痛欲绝的秀桔振作起来，在袁梦的资助下，和珠珠一起创办了一所专为穷苦人家的孩子提供免费教育的学校，并为这所小学取名叫‘翔鹤学校’。还成立了一个‘梦圆’助学基金会，帮助所有因贫失学的孩子重新回到学堂。”

　　“至于秦潇，心素去世那年他就从云华消失了。很多年以后，有人声称见过秦潇，说秦潇的疯病已经完全好了，还成了一个专写爱情小说的知名作家，他的作品很多，其中写得最真挚、最感人、最爱欢迎的一部小说就叫《素心兰》。”

　　“看来秦潇的病终于还是痊愈了。可他明知珠珠对他痴心一片，就算出于同情，也该和珠珠生活在一起，哪怕为了回报呢！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心里爱的是阮心素。阮心素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所以，你让他从云华县消失这一点，我很赞同。他这样的男人，哪怕自认为有充分的理由离开珠珠，充其量也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令人失望。”芳婷摇摇头。

　　“对了，”芳婷又想起什么，“你还漏了一个人——林浩南！”

　　“某个大雨滂泊的夜晚，在五里街的一个小酒馆里，一个喝得烂醉的人在跟他的同伴吹嘘，七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在火车路附近的小巷子里杀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拎着行李，像是要去赶火车。”

　　“那个人又说：‘那天我刚赌输了身上所有的钱，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方撒，偏巧烟瘾又犯了，急着想弄点钱花。凑巧那个男人迎面走了过来。借着夜色我隐约看他相貌堂堂，衣着光鲜，心想此人一定是个有钱人，就一路跟着他，趁着夜黑风高四下无人，从背后用力捅了他一刀，他一声没吭就瘫倒在地……没想到打开他的行李一看，除了几件衣服，什么都没有，真晦气！还累我将他一路背到郊外的山林里埋了……”

　　“所以，林浩南的确死于非命，却不是死于阮寒山之手，也与阮心素无关，只是时运不济，碰巧被一个街头的无赖给劫了道。要说他对露露小姐倒是动了真心的——”

　　“一如既往地烂！”芳婷又是一阵大笑，“林浩南这个人我也不喜欢，给他这样一个结局——也罢！只是可惜了秀桔和阮翔鹤。那个年代的爱情终究会被卷入战争的洪流无疾而终，主人公们似乎只有这样一条宿命，在战争中或死或伤，鲜有人能全身而退。”

　　“跟他们相比，我们算是幸运的了。平安喜乐，甚至可以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我最感兴趣的，是聚珍堂的尼姑素面，鲜肉馄饨，板栗香酥鸭，还有‘小鸡渡清江’！桂花糕就算了，总让我联想起心素中毒的惨状。”

　　“拜托，是‘小鸭渡清江’好不好，你见过小鸡会游泳吗！我倒是更想吃一碗地道的云华卤菜粉，上面摆几块炸得焦黄酥脆的锅烧肉，再浇一大勺古法熬制的卤汁……那才叫人间美味呢！哪像现在这样，到处是无良商家，只舍得用各种廉价调味粉、化学添加剂来勾兑卤汁！”

　　“果然是两个正宗的吃货！”两人不禁相视而笑。

　　“其实，只有袁梦和心素的故事还是太单薄了些，我想把我在云华的这段经历也写进去，算是圆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梦想。”青嫘说。

　　“那你要做好没人看的准备啦！”芳婷哂笑道，“现在的人，有时间宁愿去八卦明星的花边新闻，也不会去关注一个普通人汹涌澎湃的内心。”

　　“我已经准备好了。”青嫘淡定地说。

　　然后，芳婷给青嫘讲了一个杯子的故事。

　　“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秘的杯子王国。在那里，杯子跟人很相像，每一个杯子都有各自不同的出身，都有各自不同的性格和命运。有的很幸运，生来就是金樽玉爵，象牙水晶玛瑙夜光杯，大多数只是普普通通的杯子，松木的，搪瓷的，土陶的，塑料的，甚至——一次性纸杯。还有的生来就是玻璃杯，晶莹剔透，洁净美好，只是极其脆弱，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在古代，玻璃是非常珍贵的物品，完全可以跟金银、水晶、琥珀、玛瑙、珍珠等贵重物品相提并论。我看到一本书上说：如果你在宋朝请客，餐桌上摆出一套瓷杯瓷碗，也许人家会说你抠门；摆出一套金杯银碗，也许人家会说你俗气；如果摆出一套玻璃杯玻璃碗，必定万众瞩目，人人惊艳。”青嫘认真道。

　　“不要打岔好不好！在这个故事里，玻璃杯就是普通的玻璃杯。谁家还没几个玻璃杯呢？”芳婷嗔道。

　　“慢儿就是这样一个玻璃杯。从小杯子大人们就叮嘱她，要像他们一样，学会保护自己，比如每天都给自己包裹厚厚一层海绵或气泡膜啦，尽量宅在家里，不要跟外面那些坚固的杯子接触啦，走路要像她的名字一样慢慢儿，不可以跑，不可以跳，简单生活，随时放空自己，避免往身体里装填过多的欲望，以免失望时带来更多的焦虑和悔恨。”

　　“倔强的慢儿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包装精美的家，来到杯子王国的繁华大都市，过着和其他杯子一样紧张而忙碌的生活。有一天，她恋爱了，爱上了一个英俊帅气的杯子小伙子，又和他组建了家庭。”

　　“不断积累的劳累，不断的磕碰使她的身体和心灵都产生了裂纹。终于有一天，慢儿身体里盛载的忧伤和眼泪超出了极限，她呻吟一声“咔嚓”，便像冰块一样碎裂了……”

　　“你说的慢儿，我见过的。”青嫘说，“这个故事提醒了我。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其实，能决定命运的是身体，而不是别的什么。”

　　芳婷只是笑笑，说：“还记得你问我的那个问题吗？你问我：‘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你的意思是……”

　　“对了，我们就是慢儿，就是这样一个玻璃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