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馆长和田颖那天奇怪的神色,还有那意外得到的十五天的假期,果然事出有因。
青嫘与何馆长的分歧由来已久。科班出身的她一直认为,学校的图书馆不能自贬身价,沦为教工家属的安置所。他们的学历、专业素质相对较低,大多既不懂业务,又缺乏热情,影响工作效率不说,还会影响到图书馆在读者眼中的专业形象。
学校将犯错的老师安置到图书馆作为惩罚的办法之一,更是一种耻辱。应该设法堵住这些黑洞,多引进专业人才,加强计算机管理和科学化分类编目。
何馆长却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安排一些教工家属当图书馆管理员并不是什么坏事,相反还是一件大好事。这样做能拉近图书馆与学校那些有影响力的教授、领导之间的距离,了解他们的真实需要,以便更好地为他们提供服务。
而且,家属们大都乐意来图书馆工作,因为他们觉得这份工作既又体面,又轻松,还方便照顾家庭。现在学校正想法设法引进高端科研人才,解决教工家属的就业问题成了很重要的一个筹码。
“这样我们也算是为学校分忧解难了。”她说。
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青嫘眼睁睁看着教工家属一个接一个出现,还得到图书馆的正式员工编制。而专业人才却被挡在门外——“经费太紧张了,岗位也有限!”何馆长总是这样解释,同时深眉紧锁,连连摇头,一副愁极苦极的样子。青嫘就会下意识地看看她身上的名牌套装,和放在一边的脏苔绿香奈尔包包。
“就算他们来了也呆不住,现在的年青人,跟你们那时不一样了。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好好工作不说,不出几年肯定另择高枝飞走了,白白给他们解决了户口问题。你是知道的,现在想有个BJ户口多难啊!”
何馆长强调道:“说不定他们留下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户口,用心多险恶!绝不能让他们得逞!接着又降了声调,换了口气说,家属就不一样了,学历虽然低了些,但是她们心思单纯,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又极踏实肯干,积极上进,你们采编部的田颖就是个例子……”
事实是,家属员工多了,要干的活儿并不见少,闲话却传得飞快。她们每天来得晚,走得早。经常好几个人聚集起来躲在角落里,打牌,织毛衣,或帮孩子做手工,或扑粉描眉修手指甲,有的甚至准备起晚餐择起菜来。一边聊得热火朝天,谁谁的老公又提职称升教授了啊,谁谁家的孩子不好好读书玩早恋啊,你上次做的干烧带鱼味道不错我家孩子特别爱吃你是怎么做的……
当青嫘得知学校要把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安插进图书馆,而何馆长竟欣然表示同意的时候,她忍不住冲进了馆长办公室。
“何馆长,您去借阅处去看看,还有几本书乖乖呆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文学类的书放在哲学类的书架,经济类的书放在美学类的位置上,伦理类的书放在小说类的位置上,娘的”——谁能相信,向来温文尔雅的青嫘竟然爆起了粗口——“大量的书就像跑错了厕所,站错了蹲位的人一样。”
“这也难怪,那些身份尊贵的家属根本不懂分类法。那天我偶然问她们,《小点心大文化》这本书应该分在哪一类,有的一看书名就说,应该分在食品类,有的翻了翻书,看到里面的木质模具图片就说,应该分在工业制造类,和那些介绍红木家具制作工艺的书放在一起……红木家具!太可笑了吧!如果她真的把这本书放在工业制造类的架子上,读者怎么可能找得到?好好一本书不就变成了废书,死书了吗?”
“到处一片混乱,却没几个图书管理员在尽职尽责做分内的事情。聊家常的,戳手机的,玩电脑游戏的,打瞌睡的……现在可好,又来了个精神病患者!难怪人家看不起图书馆,都说一来到这里,就有一种穿越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感觉。”
“更讽刺的是,连申请个信用卡,银行都不愿给我们一个像样的信用额度,跟教研室的老师们足足差了好几个等级!先是变成收容所,现在又变成了疯人院!您出去看看,馆里还有几个是正常的工作人员,除了疯子,就是傻子——”
“住口!”何馆长终于爆发了,“阮青嫘,你以为自己是谁!名校科班出身就可以目中无人了吗!你不过就是学校请来装点门面的,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缺了你,地球照转!”她的身体也因为充满气体膨胀起来,一身的名牌职业套装变得更加紧绷,扣子几乎要一颗颗崩脱,向子弹一样弹射出去。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缓和了语气:“再说,图书馆这点活,是个人都能干得了!把几本书放错了地方有什么大不了,又不是外科医生给病人接错了血管,设计原子弹的工程师算错了数字,维修飞机的技工忘记拧紧一个螺母那么至关紧要!”
接连说了几个比喻,连她自己都觉得高明,沾沾自喜了起来,语气也更加缓和,接近苦口婆心地劝说:“几本书而已,架子上找不到,就在电脑上查——查资料你最在行,还能不知道这个道理?现在的读者,都已经习惯用电脑来搜索。”
“图书馆是什么地方?姥姥不痛舅舅不爱的。她又紧锁起眉头,一副苦极愁极的样子。人家吃肉,我们喝汤,实打实的清水衙门一个!在这里工作,图个什么,不就是份安稳嘛,何必那么较真……”
是啊,不过是书放错了位置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青嫘心想,我当然知道,架子上找不到,就在电脑上查,总能找到的。草菅了书命,也远不能与草菅人命相比。就算和一群疯子和傻子,还有田颖那样的小人共事又有什么关系,每月拿到的薪水又不会因此缩减了半分。
这下可好,跟何馆长的关系彻底搞僵,还让全馆的员工都知道了啊……想来很快就传到全校老师的耳朵里……只怕提职称的事又要泡汤了……
我只是气不过!气不过!如果早知毕业以后,为了一份安稳的生活,一份微薄的收入,作为交换要去当一个装点门面的摆设,那么我们何必要去苦学数年呢?不公平!而且,这对那些真心爱书的读者太不负责了,我也是,实在不忍……
“青嫘啊,你能发现问题,提出问题,说明你对工作认真负责,是好事,不过还远远不够,要设法解决问题,帮助家属们提高专业水平,而不是一味指责,抱怨,你的态度一定要改改……”何馆长的话就像飘浮在另一个空间的尘埃。
算了,娜娜说得对,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忘了好!忘了好啊!青嫘默默地擦去额上的汗珠。内衣早已湿透,粘粘地贴在身上。
这不算什么,最近总觉得累。才逛几条街,腿也痛,背也痛,连肩膀都痛了……以前哪里知道什么是累,什么是痛,什么是老年人的辛苦!
小的时候,以为世界可以分成两个平行的世界。一个是老人的世界,老人永远在老去。一个是孩子的世界,孩子永远是孩子,永远不会变老。就像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活着的人继续活着,死去的人继续死去。”
现在开始明白了。青春年少的时候,每天不知疲倦地玩着闹着,玩闹够了,往床上一倒,呼呼地就睡着了,第二天又是精力百倍地开始,就像一台充满电的新机器。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以为这种通体舒畅的好状态可以一直延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突然开始微小的疼痛,就像发生雪崩一样,各种疼痛,各种难受不适接踵而至。疲惫,烦躁,僵硬,糊涂,健忘——说起健忘,我想起来了,假期的来历还没弄清楚呢!
“青嫘啊,你一定是太累了,休息一阵也好”——何馆长是这么说的吗?
……难怪过来人都说,人不是慢慢变老的,而是一瞬间变老的。
青嫘感受到一种前所末有的紧迫感。时间变得珍贵,我不能再把它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浪费在无谓的人身上。我要让每分每秒都过得意义非凡。
袁梦刚迈进家门,袁太太便迎了上来。她怜惜地用手绢帮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梦儿,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们都吃过晚饭了,给你留了几样你最爱吃的菜,我让吴妈帮你热一热!吴妈——”
袁梦赶忙劝阻道:“娘,我已经吃过了。我回来的时候路过聚珍堂,就在那里吃了一碗米粉。”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个样儿,”袁太太说,“看见米粉就把什么都忘了。米粉好吃是好吃,但没什么营养,又油腻,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以后要注意一点,记住了?”
袁梦顺从地应了一声:“记住了。”
袁太太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道:“这一整天你一个人上哪儿逛去了?”
袁梦犹豫了一下,说:“三年没回来,县城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出去看一看。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不知不觉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说完,额上不觉又渗出汗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说谎话。
“怎么不叫秀桔陪你去呢?你一走就是一整天,害得人家秀桔到处找你。”袁太太不满地说道。
“秀桔!”袁梦如梦初醒。
“秀桔找不着你,只好在家里等你回来。这不,都等了小半天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袁梦应了一声,正要迈步,秀桔早已闻声而出。她不容分说地一把抓住袁梦的手就拖着他往外走。
袁太太急道:“天都黑了,你们还要疯到那里去?”
秀桔一边拽着袁梦往外走,一边回头对袁太太说:“袁伯母,我和梦哥哥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别走远啦!”袁太太喊了一声。看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摇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两个孩子怎么古古怪怪的,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菩萨保佑!她又合起双掌,嘴里念念有词起来。”
渐渐地离家远了,袁梦忍不住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秀桔只管埋头赶路,过了好半天才短促地说:“秦老师病了!”
“秦老师病了?”袁梦吃惊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他挨了打,我不放心,今天一大早就去看他,没想到他已经一病不起了。我到处找你,可你——你究竟上哪儿了?”秀桔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问、忧虑、紧张、不满。
袁梦没有回答,却把话题一转,说道:“袁老师住在云华中学!学校在东边,我们怎么往西走?”
秀桔嘲讽地笑起来:“你怎么这么天真!袁老师病成这个样子,学校还能收留他吗?他早就从学校搬出去了。”那笑声竟透出几分苍凉。
袁梦在心里对自己说:秀桔果然长大了,不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缠着他要他爬树摘酸枣的黄毛小丫头了。
他沉默地跟着秀桔穿过一大片黑黝黝的竹林,走进一条七弯八拐的名叫杏花巷的小巷子。
杏花巷是个很美的名字,想必曾有位风雅人士在此地隐居,有感于陆游名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故而将小巷命名为杏花巷。
如今的杏花巷早已风流不在,面目全非,成了云华县有名的贫民窟。“小楼”是绝对没有的,能见到的尽是一排排低矮破旧的木板房,棉纸糊的窗户,被烟火熏得又黄又焦。这些房子里住着拉黄包车的,卖豆浆油条的,剃头削脚指甲的,卖笑唱莲花落的……三教六流,无奇不有。
袁梦记起小时候,母亲总是一再叮嘱他,不要到那杏花巷去,那里太脏,太臭,太乱。像秦潇那样心高气傲人,竟然也会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想到这里,他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秀桔在一间木板房前停了下来。房门没有上锁,虚掩着,一线昏黄的烛光从里面漏出来。
秀桔轻轻推开房门,领着袁梦走进去。里面只摆了一张床,一张小方桌,桌子周围摆了四张小凳。房间虽小,但显得很整洁。四面的墙上都糊上了报纸,桌子和茶具一尘不染,蚊账虽然是旧的,还打了几个补丁,但毕竟很干净,连那几个补丁都打得方方正正,针脚绵密。
秀桔小心地撩起蚊帐,把手轻轻放在秦潇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然后,高兴地向袁梦使了个眼色。袁梦也轻松下来,看来秦潇的病情有了好转。秀桔拉着袁梦在小凳上坐下,为他斟上一杯茶。
“有没有看过大夫?”袁梦低声问道。
“大夫早上来过了,说他只是染上了风寒,有些发烧,但他的身体太虚弱,没那么容易好起来,而且——”秀桔停顿了一下。
“而且什么?”袁梦急切地低声问。
“他有心病——他的心碎了!”秀桔的眼里闪着泪光。
正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十八、九岁,身穿深蓝色棉布旗袍,身形娇小,面容清秀的少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个木桶,桶里盛着湿衣服,显然刚从外面洗完衣服回来。她一眼看到坐在床边的袁梦和秀桔,不禁惊讶地“咦”了一声。
“珠珠!”秀桔低叫一声迎上去。
“你是珠珠?”袁梦惊喜地站起来,“真的是你,太好了!我们已经整整三年没见面了!”
珠珠也认出了袁梦,一片红云飞上她白晰的面颊,她兴奋地将木桶往墙角一放,疾步走到袁梦面前,握住他的手,说:“袁梦!你可回来了!我们班的大才子终于回来了!”她看一眼秀桔,接着说,“你知道吗,你离开的这三年,可把我们的秀桔想坏了!”
秀桔红了脸,娇羞地搡了搡珠珠,想阻止她说下去。珠珠没有理会,接着对袁梦说:“看样子,你没怎么变。只是——”珠珠扭头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秦潇,情绪陡然低落下去,握着袁梦的手也不由得轻开了。她颓然坐在小方桌旁,黯然神伤。
袁梦说道:“我昨天才知道秦老师病了,听说是因为——”
秀桔狠狠地在袁梦的脚背踏上一脚,袁梦猝不及防,不禁“哎呀”一声痛叫起来,急得秀桔连连向他递眼色,并将食指放在嘴上,轻轻地“嘘”一声,示意他安静下来。袁梦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你们先坐着,我去打点热水来给他擦擦脸。”珠珠避开他们的目光,急步走出门去,两颗大大的眼泪悄然滑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