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早上,心素终于退了烧,沉沉地睡着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用完早饭后,阮翔鹤拉着秀桔到园子里散步。
经过这场大雨的清洗,绿茵茵的草地更加青翠欲滴,小石子路被洗刷得亮晶晶的,空气里除了各种花香,还有青草的香气,泥土的香气,它们混杂在一起,好闻极了,也像有了魔力,能让人瞬间忘掉所有的烦恼。
秀桔连吸几大口这样芳香清冽的空气,陶醉地笑了,说:“我从小就喜欢和梦哥哥一起到这里来玩。园子后面的围墙上有一个很隐蔽的缺口,我们每次都从那个缺口爬进来,在草地上疯跑,在紫薇林捉迷藏,在荷塘摘小莲蓬,累了就躺在百乐门睡一觉。”
“百乐门?”阮翔鹤好奇地问道,“什么是百乐门?”
“就是暗香馆背后的那座西洋露天小舞厅呀!梦哥哥说上海有家很有名的歌舞厅叫百乐门,所以,我们就给它取了这么个气气派派的名字!”秀桔扬着眉毛说,“刚才路过那里的时候我留意看了看,百乐门的地板重新用白色的花岗岩铺过了,看上去极干净雅致的,莫非你们又开始在那里举行舞会?”
“时至今日,香径园哪里还能请到那么多客人开舞会?倒是心素经常到这里练古筝。”阮翔鹤笑着说道。
秀桔抚摸着一块嶙峋的假山石,说:“你知道吗,那时候,这个园子没人打理,房子很旧,到处长着茂密的荒草,远不及现在这么整齐漂亮,也没有名字,我们就叫它‘未名园’。”
“说起来,虽然你是香径园的主人,我对它倒比你还熟悉些呢!别的暂且不论,就说这片假山吧,记得有一次我和梦哥哥玩侠客游戏,一人拣了一根树枝拿在手里学侠客比剑。我胡乱挥舞着木棍,一不小心敲掉了一块突出的假山石。不信,你看右边的那座假山,侧面有一处的颜色明显和其它地方不同,那里原本有一块突出的假山石,就是被我敲掉的那一块。”
阮翔鹤一看,果然如此,忍不住笑道:“好个淘气的野丫头,小小年纪就到我们家来搞破坏,看我今天怎么惩罚你!”
说着,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呲牙裂嘴地装出一脸凶相,张牙舞爪地就要朝秀桔扑过来,秀桔拼命忍住笑,故意装出害怕的样子尖叫着逃跑,阮翔鹤一边追一边喊道:“野丫头,看你往哪里逃!”
秀桔跑着叫着,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阮翔鹤被秀桔的笑声传染了,也开心地笑起来,沉寂许久的香径园又恢复了生机。突然,秀桔在前面站住了,笑声嘎然而止,阮翔鹤追上来,发现秀桔怔怔地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素心兰,眼睛里充满了惊奇、感慨和畏惧。
“秀桔,你怎么了?”阮翔鹤奇怪地问。
“这里曾经是个荷塘,一个至少有一百年历史荷塘,被一圈如烟如雾的垂柳围着,荷花的颜色红得像血,很美,也很诡异。据说曾经有几个女人淹死在这里,在云华人的心里,这里是个不祥的地方,谁也不敢靠近。只有我和梦哥哥不信,经常在这里摘荷叶莲蓬玩。”
“后来我听说荷塘被填平了,改成了兰花园,满园子都是极美丽极罕见的素心兰,因为阮家小姐最喜欢素心兰。我总有些不信,今天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兰花,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这里的气氛倒比从前更幽僻诡异了。”
阮翔鹤说:“记得八岁那年,母亲带我来香径园小住过几日。我听说园子里有一个荷塘,很想去看看,母亲总不让我去,说那里太危险,想必她也听说过那些骇人的传说吧。后来,父亲搬到静安定居,香径园就荒废了下去。二十年后当我再回到这里时,园子已经焕然一新,荷塘被填平,还摇身一变,变成了兰花园。”
“我听公司里的老员工说,父亲在改建香径园的时候,云华出了件大事:两家本地的大户为了抢地发生了激烈的械斗,导致数人死亡。因为械斗地点离香径园不远,肇事者就将尸首扔进荷塘掩盖罪行。”
“那场械斗我也有所耳闻,”秀桔点头道,“城北的蒋家,城西的周家,都是云华出了名的恶霸富户,向来仗势欺人,强占土地。只是不知道械斗后还有弃尸荷塘的事。”
“所以,这极有可能只是一些人的想象,不过也足以见得荷塘留给云华人的印象有多糟糕。”
“那后来呢?”秀桔扬扬眉毛,“就算是杜撰的故事,我也很好奇。”
“警察局慑于两家大户的势力不愿追究,更不敢得罪父亲,冒然到香径园调查取证,最后还是不了了之。父亲听到这些传闻,心里甚是不悦。重金请人来看风水,那风水先生说,宅后有水塘,按五行之说为‘大不吉’。水卦为‘坎’,为陷,为困。再加上香径园在施工的时候,一名工人因为喝醉了酒,失足掉进荷塘里淹死了。那段时间,父亲的生意也受到磋磨,更是印证了风水先生的说法。父亲深恶了那荷塘,于是下定决心要将它填平。”
“那还真是个浩大的工程啊,几十个工人没日没夜地干了大半年,附近的那座土山几乎被削平了大半。”
“荷塘填平以后,心素便提议种上兰花,‘兰皋’的工程也是她一手操作的——”
秀桔忍不住插上一句:“想不到心素这个弱不禁风的娇小姐,竟能组织完成这样大的一项工程,可见她有多喜欢兰花了!”
“心素的为人的确令人难以琢磨,有时内敛沉静,有时热烈似火,有时传统得像古典的仕女,有时又惊世骇俗得像个未来人,有时脆弱得就像阳光下美丽的泡沫,有时又坚强得令人佩服……就好像她同时拥有多张的面孔。你也没法想象,她那个小脑瓜里究竟藏着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
“就像这个荷塘,名声不佳,当地人视为不祥,避之唯恐不及,她却整日在此流连。我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倒是常见西方人在墓园里看书、散步遛狗,甚至席地野餐。在‘百无禁忌’这一点上,心素更像个西方人。”
“我还听说,心素住在袁府的时候,最爱在深夜去逛园子,甚至乐于在刮风或下雨的时候栉风沐雨,因为那些时候,诺大的园子清清静静,就像属于她一个人的,不必担心会撞上别人。她也从不害怕黑暗里的那些东西,就像其他年轻女孩那样。”
“这就是心素最吸引人的地方!”秀桔叹道,“她就像这个兰花园一样美丽动人而又神秘莫测!”
说起心素,秀桔又想起一件事来:“昨天我跟心素说,我们是一对……”她想起那句“我为袁梦打伞,完全是出于妹妹对哥哥的关心,我现在爱的是你哥哥阮翔鹤”,不觉羞红了脸,“其实是为了安慰她,你——不必当真的。”
“我已经当真了!”阮翔鹤深情地凝视着她,她不觉被那目光吸引,也深情地回应着他,两个人就那么含情脉脉地对视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清凉的晨风携着兰花扑鼻的香气迎面吹来,秀桔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拉着阮翔鹤的衣袖说:“我们走吧,我总觉得这里怪怪的,好像有双眼睛在偷偷地盯着我们看!”
阮翔鹤仔细打量着周围,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偷看他们。但他没说什么,听话地跟着秀桔离开了兰花园。
青嫘来到荷花池的旧地。与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才不过十日,大片的波斯美人已经盛开得轰轰烈烈如火如荼。
她走进花海,猩红的波斯美人顿时变成一片血泊,将她白色的裙角染红。她捧起一朵波斯美人,那花瞬间幻化成一股鲜血从指间流走,记忆却如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青嫘看到自己和秦昊然一起,尽情享受着烈火一般炽热的青春激情……直到大三学期结束后的那个暑假,剧情开始急转直下。
他们又来到玫瑰木的203,青嫘说:“我怀孕了!”
浪漫的音乐戛然而止。她总以为自己的恋爱版本会超凡脱俗,与众不同,没想到还是跟狗血电视剧里的桥段没有两样。
水蒸汽遇到冷空气,可以变成雨,变成雪,变成冰雹。面粉遇到水,可以变成面包,馒头,饼干,蛋糕……有那么多种可能性,那么多种结果,而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偏偏只能变出个孩子来!
“怎么会?我们都有多久没在一起了!”
“你忘了,两个月前你还去学校看过我的。”
“你确定已经……”
“我确定!”
“那好啊,生下来,我养活他!”秦昊然耸耸肩膀,“我现在每月的收入,除了给爸妈、嫣然的生活费,还有些节余,养个孩子应该没问题。”
“怎么没问题!你那点钱,还够养个孩子的?难道要像你父母那样,把孩子生下来就不管不顾,由着他们在泥地里打滚,野蛮生长?”
“再说,我才念完三年级,接下来还要写毕业论文,找工作——最后一年至关重要,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生小孩!”
“你可以休学一年啊!在国外大学生结婚生子很普遍。拍毕业照的时候,带上老公和孩子,那才叫人生赢家!同学羡慕还来不及呢。”秦昊然笑起来。
青嫘却没有他的好心情,闷闷地说:“你也知道那是在国外,在国内可不行。铺天盖地的闲话,异样的眼神,就算别人受得了,我却不能。”
“为什么?你不喜欢小孩?”
“我,还没准备好!”
秦昊然不以为然,说:“有多少父母是准备好了以后再生小孩?大多数都是像我们这样,碰巧有了,就把他生下来。”
“这种没有责任心的父母,不做也罢!”
“那要怎样才算准备好了?”
“首先,要有能力给他提供尽可能好的生活条件,”青嫘掰着手指头,“其次,要有能力教育他,发掘他的兴趣点,给他灌输正确的三观——”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再久也要等!如果一直没准备好,就一直等。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难道你没想过,也许等你终于准备好了的时候,你已经老了,生不了孩子了!”
“那我宁愿不要孩子,也不能把他害了。而且,我还不能确定,你不会像我爸爸那样,为了寻找新鲜刺激,就把妻子和孩子抛在脑后……最要命的是,我妈妈绝对不会答应的。”
“矫情!”秦昊然一脸不以为然。
“什么矫情?你说谁矫情!”青嫘急躁起来。
“好了,别吵了,是我错了,我说错了话,行了吧!”秦昊然举手投降,“你安排我和你妈妈见面吧,我去说服她!”他一脸豁出去的表情。
“现在说得好听,只怕一见我妈妈你就认怂了!”青嫘转念一眼,又说,“好吧,就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说服我妈妈!”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然而就有了那一段对话。
“阿姨,我想……和青嫘在一起!”
“我们打算,打算结婚!”
“结婚!就算现在允许大学生结婚,可你凭什么娶我家青嫘……小伙子,我只问你,你能带青嫘去南极看欧若拉吗?青嫘喜欢企鹅,你能养只企鹅给她当宠物吗!你不会连欧若拉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你能带她去看大阪看樱花,南法看薰衣草吗……”
原来,“欧若拉”的典故就是由此而来的。
那天,青嫘有意无意地问妈妈:“妈妈,欧若拉是什么?”
妈妈一愣:“欧——什么若拉!那是什么?”
“您是不是想去大阪看樱花,南法看薰衣草?”青嫘又问。
妈妈更是一脸困惑:“云华的桃花、油菜花不好看吗?为什么非要跑那么远去看什么樱花,薰衣草!”
“您还说,年轻的时候宁愿嫁给爱情,若干年以后才发现,除了衰老,自己变得一无所有……”
现在想想,妈妈为了保密,也算煞费苦心了。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一定是看剧看多了,里面的台词记住了一句半句……”
……
最后,“明说吧,我不同意!她爸爸更不可能同意!”妈妈果断地下了结论,就像一个不可一世的暴君。
那天晚上,秦昊然在楼下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不时抬头向楼上张望,脸上写着挫败,失落,焦虑,愤懑,还有担心——一副五味杂阵的复杂表情。他与青嫘妈妈的战争,刚刚如箭在弦,就已败下阵来,铩羽而归。
这么晚了,青嫘家的灯还亮着,隐隐有哭闹的声音传出来。毫无疑问,她的妈妈一定在极力劝说她,放弃他,放弃孩子,回学校完成学业,留在大城市里生根发芽……可他不甘心,无论青嫘怎么选择,他都要设法将她夺回来。
“我会让她回心转意的!”秦昊然鼓励自己道,“一定会!”
青嫘的家里,正像车祸现场一样,乱成一团,哭声大作。妈妈并没有乱了分寸,只管坐在客厅里看着她最爱的法制节目,等到青嫘的哭声变小,情绪略为平复的时候,这才不慌不忙走进青嫘的房间。
青嫘还趴在床上抽抽噎噎,妈妈递给她几片纸巾,她一把抓过去,狠狠地醒了醒鼻涕,远远地扔在地上。妈妈耐心地走过去,捡起纸巾扔进角落的垃极桶,然后挨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青嫘,你要相信妈妈的眼光,秦昊然这个小伙子,长得倒是不错,又会来事,会讨女孩欢心,做你的男朋友还可以,结婚,完全不合适!”
“相信你的眼光?即然你看人的眼光那么准,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有一天爸爸会离开你呢!”青嫘就是要往妈妈的痛处戳去。
妈妈忍耐地说道:“正是因为有血的教训在前,我才吃一堑长一智,把男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通透透。我必须保护自己的女儿,让她不再受渣男的骚扰!”
“他怎么渣了,你倒是说说!”青嫘不服气道。
“他明明知道自己给不了你幸福,和你在一起,只会拖累你,影响你的前途,总之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还是死死粘着你,就像蚊子吸血一样叮住人不放,这还不渣,那什么叫渣!”
“那是因为他爱我!”
“如果他真的爱你,心痛你,就应该放过你!”
青嫘沉默不语。
“大凡男人想结婚,原因不外两个,要么猪油蒙了心,要么别有所图。女人想结婚,也只有两个原因:想过上好的生活;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你跟他结婚,生活质量只会变差,那你还结什么婚呢?”
“你想想看,几年过后,你发现曾经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同学,一个个都过得比你好,事业有成,财富也有了积累,而你呢,拖着个孩子,还有秦昊然家里那个烂摊子,要事业没事业,婚姻幸福?呵呵,你见过结婚十年还有话可说的夫妻吗!到时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青嫘突然又痛哭起来。妈妈并不急于安慰,而是说:“我知道,你是顾忌孩子的事,对不对!那我问你,你是真心想留住这个孩子吗?你想过没有,你们能给孩子什么?”
青嫘哭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阵子,她才慢慢平静下来,用力摇摇头,说:“留住他就是害了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妈妈长吁一口气,说:“你忘了你妈妈是做什么的了?我可以帮你啊!”
青嫘想起小时候在康康医院里游荡时的情形——不少花朵一般的漂亮女孩,孤零零一个人穿梭在人群中,辗转办着手续,然后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一脸忐忑地等候着……
隔了厚厚一堵墙的手术室里,有人正发出声嘶力竭的痛苦的叫喊声……就在手术室的另一个出口,一个女孩虚脱了一般,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出,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又想起那些哥特风格的吓人故事,那些辗转失眠的雨夜,似乎听到那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呼喊声,和小孩的啼哭声……
青嫘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浑身起出一层鸡皮疙瘩。
她低头思忖良久,终于吐出一句话:“让我好好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