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颜色的素心兰——浅蓝色的、浅紫色的、浅粉色的,一律是浅浅的颜色——开满了整个荷塘,不,应该是兰花园。而原来的那个水榭,也被改造成一个开放式的园亭。袁梦伸出脚,在一丛兰花下试探地踩了踩,果然,那里不再是泥沼,而是坚实的土地。想来荷塘已经被香径园的新主人用泥土填平,又在上面种上他最爱的素心兰。
这时,暮色加重了,兰花园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一切恍如梦中一般空蒙虚幻,失真而奇美。他向园亭走去,走近了才发现,园亭上也挂有一匾,上面刻着两个字:兰皋。袁梦无声地笑了。
然而,袁梦的笑意很快僵住了,他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他使劲揉了揉眼睛,没错,他看见了,看见开得最茂密的那一丛兰花中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小小的身影——一个女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仙女!一个穿着白色长裙,腰间系一条浅蓝色的蕾丝腰带,披散着长发,左边鬓角上斜插着两朵浅蓝色素心兰的仙女!
袁梦的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他努力屏住呼吸,一双发光发亮的眼睛更深入地看过去,于是,他看见了仙女那白净柔细的肌肤,修长如画的双眉,轻闭的秀眸,黑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接下去是小小的鼻梁,小小的嘴,嘴唇薄薄的,润润的,带着点儿哀愁的笑意。整个面庞清丽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味。袁梦无比怜惜地欣赏着她,心里翻涌着一句话:好一个兰花仙子啊!
兰花仙子似乎感觉到了他那灼人的目光,睫毛一阵颤动之后,竟悠悠叹出一口气来,惊起缱绻在她肩头的一只白蝴蝶。袁梦听到她红唇轻启:“你可回来了。”那美妙的声音恍如天籁。良久,两滴钻石般晶莹剔透的泪珠从面颊悄然滑落。
仙女还会流泪么?袁梦觉得脑子昏极乱极——这一切都出现得太突然,太不真实,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正当袁梦不知所措的时候,仙女突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如水,如梦,如寒星般的眼睛啊!她像刚从梦中惊醒一般,双眼茫然地扫视着四周,当她一触碰到袁梦灼人的目光,顿时像受惊的小鹿一样惊跳起来,“啊”地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叫,惶恐万状地逃向园亭,在一根柱子后面藏起来。袁梦更是手足无措,连连解释道:
“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路过这里,因为好奇才到园子里来看看的,没想到会惊扰到你。我没有恶意,真的。”
柱子后面仍然没有动静。袁梦定了定神,捋了捋纷乱的思绪,用他低沉的,恳切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家就在附近的县城里。三年前到我到北平念书,今天刚刚回来。这个园子以前没有人住,我在这里玩惯了的,恰好今天路过,顺便进来逛逛。这里原来是个荷塘,我是来看荷花的。”
也许是袁梦的诚恳打动了她,也许是袁梦低沉略带磁性的声音吸引了她,她慢慢探出头来,露出那双怯怯的,楚楚动人的眼睛。袁梦还想说句什么,她却紧张地大声喊起来:
“果儿!果儿!你在哪里!”
袁梦心想,果儿是谁,是她搬来的救兵吗?果然,花丛中马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急促脚步声和怒气咻咻的喷鼻声。很快地,救兵出现在园亭前。袁梦低头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那救兵竟是一只矮矮的,白毛垂地的西施犬。那西施犬似乎刚才在紫薇林玩耍,身上粘了些红色的紫薇花瓣,嘴里还淘气地叼着一大朵紫薇花。它很快明白了主人的处境,将紫薇花吐在袁梦跟前,睁大圆眼睛,敌意地望着他,喉咙里滚动着嚎嚎的声音,仿佛随时准备向袁梦发动进攻。然而它的主人阻止了它。
“你是怎么进来的?”仙女睁大眼睛看着袁梦。
“大门是开着的,我就从那里进来了。”袁梦的眼睛一刻也无法从仙女清丽的脸上移开。
“华叔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进来?”仙女低头一想,不觉自语道,“哦,竟忘了,今天是他女儿出嫁的日子,我许了他两天假。”
“兰姨和莲儿呢?想是去赶集还未回来,莲儿最喜欢看热闹了!”仙女依旧只顾低头自语,一脸娇憨可爱的神情。
袁梦心中一动,正想说些什么,仙女看出了他的心思,娇叱道:“你快走吧,不然我要喊人来撵你了!”
又唤了声“果儿,我们走吧。”回头幽幽地看了袁梦一眼,便转身向宅子的方向走去,消失在浓浓的暮色里。那只叫果儿的,忠心的西施犬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剩下下袁梦一个人,朝着少女消失的方向,石头一样呆呆地立着。
袁梦回到家的时候,袁太太已经将酸菜禾花鱼热了三遍。
袁老爷坐在太师椅上,嘴里叼着烟斗,巴哒巴哒地抽着烟,看着儿子大口大口地吃菜,并不向他询问什么,脸上舒展的笑容却遮掩不住心中喜悦。他以为自己写的那封信产生了效果。在那封信里,他放弃了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甚至是尊严,几乎是谦卑地、低声下气地求袁梦回来。外面局势太乱,动不动就是火并,暴动,死人的事司空见惯。袁梦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实在放心不下。再说,聚珍堂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年事已高,管理起来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儿子是聚珍堂的继承人,他应该回来学着打理生意,将祖先传下来的这家老字号发扬光大,自己也就可以当个甩手掌柜,安心在家养老了。
袁老爷深深地注视着儿子那张越来越酷似自己的脸,那眉毛,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简直就是他年青时候的翻版,儿子也一定会像他一样精明能干,不,应该是更加精明能干,他能考上北平的大学就足以证明这一点。袁老爷缓缓地吐着烟圈,在丝丝缕缕,交织如梦的烟雾中,似乎看到聚珍堂在儿子的打理下越来越红火,看到自己在家里过着读书、种花、养鸟的赛神仙的日子,看到成群的孙子孙女们在院子里嬉戏……他快活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袁太太显然很满意袁梦对酸菜禾花鱼的反应,她向袁梦絮絮叨叨地问起生活上的一些事情:北平的冬天是不是很冷?有没有长冻疮?面食可吃得惯?课程重不重?车票好不好买?车上人多不多?
“梦儿长高了,可还是那么瘦。”袁太太握了握袁梦的胳膊。
袁梦表示抗议:“娘,我不是瘦,是结实!不信,你们看——”袁梦高高地捋起衫衣的袖子,露出胳膊,像运动员一样做了个扩胸举臂的动作。
秀桔指着袁梦隆起的臂肌,煞有介事地说:“哎呀,梦哥哥胳膊上有只小老鼠!”
翠翠也叫道:“一只会动的小老鼠!”
大家轰地一声全笑了。袁梦笑着说道:“还会吱吱叫呢!什么小老鼠,这是肱二头肌!”
吴妈惊奇地张大了嘴:“什么?公——鸡!老鼠也好,公鸡也好,身上能有多少肉?少爷在北平肯定吃苦了,顿顿馒头宽面条酱豆腐,能不把好好的一个人吃成个老鼠、公鸡吗?不过没关系,既然少爷回来了,好好吃几顿我做的芋头扣肉、粉蒸肉、香肉墩,保管少爷胳膊上长出一头牛来。”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秀桔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翠翠连笑带跳,袁梦连连摇头,哭笑不得,袁太太咯咯咯地笑得喘不过气来,袁老爷则在一旁噙着烟斗,静静地,会心地笑。
吃完晚饭,秀桔缠住袁梦,滔滔不绝地问一些女孩子关心的事情,比如说北平的雪花是不是长着各种形状的花瓣啦,白杨树的树干上有没有漂亮的大眼睛啦,女孩子是不是真的能像男孩子那样读书、工作啦。
袁梦先是断断续续地回答着,渐渐地有些心不在焉起来,他的心飞向那个神秘的香径园,飞向那些沁香娇柔的素心兰,飞向那个清丽脱俗的兰花仙子……
他忍不住脱口说道:“秀桔,我回来的时候经过未名园,你知道吗?现在这个未名园有名字了,叫‘香径园’。”
秀桔听到“香径园”三个字,就像被毒虫子叮了一口似的猛地抬起头,睁大一双乌黑的眼睛,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却闭口不再说话。其它的人也都停止了说话,热闹的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见袁老爷巴哒巴哒的抽烟声,和吴妈“嗖嗖”的纳鞋底的声音。
袁梦没有意识到大家神情的变化,依然兴致勃勃地说:“没想到园子里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一定是换了新主人了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家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还是不说话。
秀桔忍不住了,说:“梦哥哥,以后我们别去那里玩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好多事情。”她停了停,转头看了一眼袁太太,袁太太没有反应,她这才接下去说,“那是个不祥的地方,里面有个不祥的女人。”
袁梦奇怪地问:“为什么?那个不祥的女人是谁?难道会是她?她像个仙女一样,怎么会不祥?”
袁太太不安起来,问道:“你见过那个女孩子?”
袁梦说:“我无意中走进园子,原本想去看荷花,没料到荷塘已经变成了兰花园,一个穿白裙子,长得很美的女孩子竟然躺在花丛中睡着了——”
“她有一条西施犬,叫果儿,对不对?”秀桔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一条漂亮的西施犬。她是谁?”
“她是阮寒山的女儿。”袁太太说。
“我只听说阮寒山有个儿子,很有出息,在北平念过大学,还留过洋,没听说他还有这么个清秀的女儿。”袁梦满脸好奇。
“阮寒山常年在外面跑生意,又是个风流种子,处处留情,女人多得数不清……”
袁老爷忍不住咳嗽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责怪地说:“碧芝,你怎么跟孩子们说这些?”
袁太太顺从地说:“好吧,不说这些了。总之,这个女孩子是阮寒山和他其中一位太太生的女儿,从小在北平长大,一直念书,还考上了大学。三年前她母亲去世了,阮寒山怜恤她孤苦无依,就让她退了学,把她接回静安城里和他一起生活。”
“没想到这阮小姐性格高傲乖僻,和她父亲的几房姨太太关系十分紧张,姨太太们容不下阮小姐,整天吵着闹着要撵她走。阮寒山只好回云华重新装修了园子,又安排了几个维持园子的工人,阮小姐就带着两个贴身女佣到园子里住下了。那时你已经去北平上学去了,自然不知道这些。”
“她叫什么名字?”袁梦急切地问。秀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撅起小嘴,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阮心素,”袁太太说,“一个女孩子,又是大家闺秀,竟然大白天的躺在花园的地上睡觉,像什么样子?难怪人人都说她古怪得很。”
“这不算什么,还有更离奇的呢。她经常对着兰花自言自语,好象兰花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她还有梦游症,经常深更半夜走到兰花园里,穿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像鬼一样就这么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秀桔为了增加恐怖气氛,伸直两条胳膊,做出梦游的样子在屋子里走,胆小的翠翠吓得“呀”的一声叫起来!
“行了,别说这些扫兴的事情了。梦儿一定累了,早点去休息,大家都散了吧。”袁老爷威严地发了话。
“娘!”袁梦非常想听秀桔继续说下去,便向袁太太求助,“我不累,别让秀桔走,我还想跟她说会儿话。”
“听话,快去休息吧,我让小黑送送秀桔。”袁太太很快站起身来。
秀桔余兴未了,见此情形也只好作罢。临出门的时候,还没忘了回头向袁梦挤挤眼,吐吐舌头,扮一个漂亮的鬼脸。
袁梦怅然地目送秀桔离去。
“您是哪位!是不是走错门了?”青嫘刚上楼,就看到一位白发老者正拿着钥匙开自家的门。
老者受惊一般,猛地回过头来。
“青嫘,我是你王伯啊!”
“王伯?”青嫘努力回忆着,“哦,原来是住对门的王伯!”
“早就听你妈妈在念叨,青嫘要回来,青嫘要回来!这下好了,她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有好多年没回家了吧!”
“是啊……”青嫘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里的钥匙。
“是这样,”王伯似乎突然醒过神来,“你妈妈年纪大了,经常忘事,又总是孤零零一个人,生怕哪天忘带钥匙进不了屋,所以多配了把钥匙放我这儿。她不在家的时候,我还可以顺带帮她照看一下屋子不是!”
“我刚去逛了早市,碰到又好又便宜的香蕉,就买了一堆回来。我记得你妈妈喜欢吃香蕉,心想着送些给她好了,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可巧你回来了,就交给你吧,我不进去了。”
青嫘接过香蕉,见王伯转身要走,忙说:“王伯,谢谢您,帮忙照顾我妈妈。”
王伯摆摆手说:“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不必见外,不必见外!”
青嫘开门进屋,刚把香蕉放下,却看见妈妈从厨房走出来,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汤勺。
“原来您在家啊!”青嫘奇怪道,“刚才我看到王伯在用钥匙开门!又不是进他自己的家,怎么不先敲敲门呢?会不会,他这里——”我指指太阳穴的位置,“出了问题!”
“出什么问题?别胡说!”妈妈呵斥道,见我一脸的不以为然,又赶忙缓和了语气。
“哦,他一定是敲过门了,我刚才开着抽油烟机,声音太吵,没听到。我煮了面,你也吃点吧!”
“哎呀,我竟忘了去吃米粉了!”青嫘这才醒悟过来。方才她在花园里的长椅上坐着,想了想心事,又发了会儿呆,直到发现来晨练的人络绎不绝,这才起身径直回了家,把吃米粉的事忘了干净。
“还是吃自家做的鸡蛋面好!虽然没有米粉吃起来香,毕竟干净,还有营养。”
青嫘接过面,大口地吃起来。折腾了一早上,她真心饿了。
“好吃!”青嫘呜呜地说。
“你慢点吃,看你馋的,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妈妈一脸爱怜,“怎么出这么多么多汗,脸也红红的!今天天气不算热的啊!”
“刚才,走得有点急了。”青嫘掩饰道。她不愿让人知道自己早更的秘密,这很丢人。哪怕自己的妈妈也不可以。
“吃完面,陪我出去买点菜吧。你想吃什么尽管说,妈妈给你做!”
“是哦,明天就是中秋节了,也该多买些菜,舅舅们要过来的。”按照惯例,每年的中秋节都是妈妈一家人的聚会日。
妈妈沉默了片刻,说:“你的两个舅舅,都不在了。”
“什么?”青嫘一时没回过神来,“他们都去哪儿啦?”
“他们……不在了!”妈妈的声音有点颤抖。
青嫘觉察出妈妈的异样,一下子明白过来。
“怎么会……他们还那么年轻!”
“年轻?不年轻了!不过,这个年龄,现在——也算是年轻。”妈妈有点语无伦次。
青嫘想对妈妈说些贴心的话,安慰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恨自己嘴笨,比任何时候都要恨。难怪我从小就是个不招人喜欢的小孩,她想。
“青嫘就是个有嘴的闷葫芦”——不记得谁说过的了,“从来不会看人眼色行事,也不会说好听的话去讨人欢喜。”
还是妈妈打破了沉默:“你的大舅舅视酒如命,也是活该。我橱柜里的那些酒多半是被他喝掉的。我早提醒过他,少喝点少喝点,他偏不听,顿顿少不了几两白酒下肚,连早餐都不肯放过,你见过有人一边吃米粉一边喝酒的吗?也算是云华一绝了!果不其然……有人送给他一瓶药酒,说什么最是强身健体滋补养生的,他二话没说很快喝光了。没料到那瓶药酒里泡了一种中药叫乌头,过量服用会引起中毒,你舅舅很快就毒发身亡……我见过他最后一面,一张脸竟变得像碳头一样黑漆漆的……好惨!”
“为什么不报警?送他有毒药酒的人也有责任!”青嫘震惊道。
“报警?抓谁去!送他药酒的人为了证明自己是无辜的,也一口气喝了大半瓶,死了,一命还一命……你这个酒鬼大舅舅啊,最后还是死在了他最爱的酒上……”妈妈的表情空白,波澜不惊,从容得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
“你的二舅舅是真可怜。连生三个女儿,就为了生个儿子。后来终于如愿得了个儿子,取名叫四儿,喜欢得什么似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留给他。没想到四儿长大了不争气,书没念成,打工又嫌累,连个媳妇也娶不上,急得你舅舅吃不好睡不香。他就想着将家里的老房子翻新翻新,兴许能给儿子带来好运气。大热的天没日没夜操劳,和工人一起搬砖,和水泥,锯木头……眼看着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病一天比一天重,我们都劝他,歇歇吧,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病,可他像头犟驴就是不听。结果……他是活活把自己累死的!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其实到头都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