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紫色的紫薇花瓣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落在芳草萋萋的地上。袁梦伸出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花瓣,欣喜地看着,闻着,抚摸着,然后,长叹一声,说道:“真好!”
心素问他:“什么真好?”
“一切都是那么好!这美丽的紫薇花,这飘逸的花瓣雨,这遍地沁香的落红,还有……”
袁梦强忍着将这个“你”字咽下去:“这情景,优美得像一幅画,像一首诗。我才明白杨万里的那两句诗‘落红满路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写得有多妙!在绿肥红瘦的季节里,踏着满地的落花,沾着满身满脚的香气,那情景不但美,而且极富有诗意。”
“原本是一首伤春的诗,怎么到了你这里,味道就全变了?”心素刚说完,就看见果儿淘气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雪白的长毛上沾满了粉紫色的花瓣,浓浓的香气令它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样子滑稽极了,可爱极了,心素忍不住拍着手掌,哈哈地笑起来。
那笑容有多明媚,那笑声有多清脆啊!袁梦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开怀大笑而泛起红晕的脸,心里暗暗称奇,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啊!
她可以一个人在兰花园里沉沉睡去,天为罗帐,花为锦被,草地为床;可以像丁香一样结着芬芳,结着愁怨,凄婉迷茫地在梦中地落下泪来;也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拍着小手,开心地哈哈大笑,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未存在过——忧伤!
她是这样美,这样晶莹通透,又是这样令人难以琢磨,难怪秦潇会为她疯狂,她的确是一个能令男人倾倒,令男人疯狂的女孩子。
“你在想什么?”心素柔声问他。
“没,没什么。”袁梦不由得红了脸。在心素面前,他总是抑制不住地脸红。
“我喜欢这里,尤其是下花瓣雨的时候。这让我想起在北平度过的那些日子。”心素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猜,这让我想起北平的什么?”
“北平的两个季节最让我怀念。一个是冬天飘雪花的时候,一个是春夏之交杨花纷飞的时候。这两个季节都美得像童话一般,漫天洁白的飞絮,飘逸,浪漫,令人思绪万千。这在云华是见不到,云华只下花瓣雨,一种是紫薇花的紫色花瓣雨,一种是桂花的金色花瓣雨。”袁梦的眼睛里闪着光,北平的生活令他难忘。
心素又惊又喜,忘情地握住了袁梦的手,说道:“这是真的么?你想的居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最爱的就是北平的雪花和杨花!”说完,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忙松开手,飞红了脸。
袁梦也感到片刻的晕眩,但他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说道:“喜欢雪花的人很多,喜欢杨花的人就寥寥无几了。有句成语就叫‘水性杨花’,用来形容感情不专一的女性,像流水那样易变,像杨花那样轻飘。在人们的意识里,杨花早已成了感情不专的代名词,它的美丽,它的飘逸反而被忽略了,这不公平。”
“杨花的美丽一点也不亚于雪花,”心素肯定地说道,“尤其是杨花纷飞的季节,正好是暮春初夏的时候,天是那么的蓝,太阳是那么的暖,柳枝是那么的绿,毫无隆冬时节寒冷、阴沉、萧杀的感觉,再配上洁白飘忽的杨花——那才真正的童话世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最喜欢在杨花纷飞的街道上散步。有一次,我从外面散步回来,头发上衣服上沾满了杨花,一个同学跟我开玩笑说:袁梦,你又到外面帮人弹棉花做棉被去了吗?”
袁梦还没说完,心素已经乐得直不起腰来。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说:“我娘也总是这么说我,真真好笑!”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收敛起笑容,“袁梦!这是你的名字吗?”
“对了,我忘了做自我介绍了,我叫袁梦。”袁梦正色道。
“袁梦!像个女孩子的名字。”
“我父亲自从成亲那年开始,就一直盼望着能有一个儿子,结果这个愿望直到二十年后才得以实现。父亲说,他到四十岁才生了我,圆了他多年的梦想,所以给我取名叫袁梦。”
“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而且很有意义。”心素由衷地称赞道,“我叫阮心素。母亲在生我的前一天夜里,梦见很多很多盛开的素心兰,所以,她就给我取名叫心素。”
“你一定很喜欢兰花。我看见你把荷塘改成了兰花园,还把原来的水榭改成了‘兰皋’。”
“我爱兰花,尤其是素心兰。有时候我躺在兰花丛里,想象自己是一棵兰花,根扎在肥沃的泥土里,吸收着水份,养料,也吸收着泥土对兰花的爱情,觉得幸福极了。那是一种从云端坠入泥地的幸福,很坚实,很稳定,也很安全,不像人与人之间的爱情,飘忽得像天空的云彩,变幻莫测,难以琢磨。”心素的眼睛里一下子盈满心事,情绪也低落下来。
秦潇的影子飞快地在袁梦的脑海里闪过。她一定是想起了秦潇。袁梦心想。他赶紧转移话题:“果儿呢?刚才还见它在这里咬紫薇花玩呢,这会儿又上哪里去了?”
心素果然将心思转移到果儿身上来:“一定到兰皋那里去了,我们到那儿去找它吧!”
袁梦一边走着,一边忍不住向围墙缺口的方向望去,心里充满了疑问。为什么她会恰巧在那里出现,莫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是的,她一定知道那里有个缺口。
她可以把整片的荷塘改成兰花园,却偏偏不叫人把缺口堵起来,为什么?她故意留着那个缺口,是为了秦潇,还是为了取代秦潇的那一个更优秀的男人呢?她在等人吗?可以肯定,她等的人一定不是我。想到这里,袁梦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隐隐的妒意。
“还以为你早把我忘了个干净。”芳婷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青嫘对面的椅子坐下。
“怎么会忘!从小和我要好的朋友就没有几个!以前我们两家离得最近,上中学的时候还坐前后桌,关系自然更熟络些。”青嫘依旧激动着,说话的声音略有些发抖。
“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芳婷欣赏地看着她,“传说中的冻龄美女就是你这样的吧!”
“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口甜舌滑起来了!”青嫘笑道,“定是甜点吃多了。”她暗自心想,不过几年未见,芳婷竟变得如此丰腴饱满。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个纤细苗条,我见犹怜的林妹妹,美人灯似的,风吹吹就坏了。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最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主!”
“那是以前,现在,谁知道呢!”青嫘玩笑道,“人都是会变的。你现在已经是个咖啡店的老板了,迎来送往、人来是客的那一套想必早已烂熟于心。”
“图书馆也未见得就是块净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从大学毕业就在图书馆工作了。在那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你可曾变了?”芳婷反问她。
青嫘摇摇头。
“我也一样的。”芳婷睁大眼睛,认真地说。
那是青嫘熟悉的表情,她不觉心里一动。“我记得,那时我们都是云华中学文学社里的文艺青年。你很喜欢写诗——”
“你是琼瑶迷,写的爱情小说一律带点琼瑶味!”
“那时还小嘛,活在自己的想象世界里,总希望遇上一个风度翩翩,又一心爱着自己的白马王子……那些糗事不提也罢。”青嫘一时红了脸。
芳婷突然哧哧笑起来。青嫘一头雾水,忙问她:“笑什么?”
“离学校不远的岔路口有家大宅院还记得吗?那家宅院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独自占据一个安静的角落,独门独院,大铁门上还安装着门铃——这在当时很少见。我们每次从那里经过,都会按响门铃,然后一窝风跑开,躲在角落,看着主人打开门满脸惊奇的样子,笑得前俯后合……那时你最爱穿一身校服,白色短袖上衣,天蓝色没膝裙,一头淘气的短发,在奔跑中随风飘扬,笑声清脆散落一地。”
青嫘恍惚看到,穿着白色短袖上衣,天蓝色没膝裙的年少的自己,右肩上挂着帆布书包,右手扶在书包带的底部,独自走在青草萋萋的乡间小路上……
“还有一次,我,你,圆圆,还有翠玲一起去学校后面的地里偷菜,”芳婷笑得愈发合不拢嘴,“我一手拎一个大萝卜,你怀里抱着一大棵生菜,圆圆还忙着和翠玲刨红薯。几个小丫头玩得正嗨呢,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条田园犬来,对着我们就是一阵狂吠,吓得我们拔腿就跑,直到累得跑不动了停下来,我才发现手里的萝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你摔得全身是泥,还把那棵生菜紧紧抱在怀里……哈哈!”
青嫘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只是不见了圆圆和翠玲。后来才知道,她俩被菜地的主人逮住了。那位长得像海格一样的大叔训了她们好大一通,还罚她们收拾了菜地,帮他喂了鸡鸭,直到天快黑了才放她们回来。第二天上学的路上碰巧遇到她俩,还直数落我们不讲义气呢。”
两人又是一通大笑。
“对了,”青嫘正一正脸色,我还记得你写的一首诗:“翅膀折断了,只有在梦里模仿夜乌飞翔。更多的时候,守着井一样清淡的日子,体验一种叫做酸的感觉。等待夜之箫悠悠地响起,吹落一地冷翡翠,笑容溶化在皓皎的月色里……”
“诗名叫——”青嫘努力回想。
“《姐姐》!”
“对,是《姐姐》!我当时觉得奇怪,还特意问过你,你明明没有姐姐,只有个弟弟啊!”
芳婷笑而不语。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社里举办了一次征文比赛,二班的咏梅得了第一。奖品都颁发了,你拿着本《读者》,一路跑到校长办公室,举报咏梅的文章是从上面抄袭的。全校的人有谁不知道,咏梅是教导主任的亲侄女?我们都觉得奇怪,你的勇气哪来的?”
“我就是这样的人,眼里容不下沙子。”芳婷淡淡地说。
“咏梅的第一取消了,你那文学社社长的‘职务’也被撤了!不过没关系,你从此成了我们心里的神!”青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
“你喜欢喝咖啡?”芳婷却转移了话题。
“最近我常常会忘记一些事情,咖啡能让我回想起一些事情。”
“为什么选择我家的店?五里街的咖啡店可不止一家。”
“因为默匠!一个沉默咖啡师一定能冲出最好喝的咖啡。”
“那,为什么是康宝蓝?”
“如果尝出奶油是好奶油,我就会放心点一份甜点。如果咖啡也是好咖啡,那我一定会再来。”
“有眼光!所以这份提拉米苏你一定要尝尝。”
一人份的提拉米苏软软地在玻璃杯里躺着,有些其貌不扬。青嫘舀一勺放进嘴里。
“嗯,上好的马斯卡彭奶酪,没加过明胶,奶味极重的。还有浓奶油,品质不错哦,在云华这个小地方很难找到吧!蛋清打发得刚刚好,不是太硬也不是太软。浸透了咖啡甜酒和糖浆的手指饼干,高纯度可可粉!总之,超赞!”
“青嫘果然是行家!”芳婷叹服道,“像你这样的客人如同凤毛鳞角,少之又少。在这里,点盖奶茶的多过清茶的,点清茶的多过咖啡的。至于甜点,挑起来就像挑人一样,重颜值不重内涵,没人在乎吃进嘴里的是真奶油还是假奶油,只要看起来华丽丽的就足够了!不然,流行什么就点什么。现在流行吃脏脏包,大家都一窝蜂地点脏脏包。过一阵子又要把脏脏包抛在脑后了,只当刮过一阵风。”
“用心做的甜点无人欣赏,是不是觉得有些寂寞!”
“那是自然,常常觉得寂寞。”
“那你还开咖啡店?”
“不开只怕更寂寞……”
青嫘环视一周,客人稀稀拉拉的,大部分坐椅都空着。
“开店几年了?”
“三年了。刚开始客人更少,现在好多了。”芳婷顿了顿,又说,“盈利不多,刚够开销。闲暇时写点文章补贴生活,也还过得去。”
“文学社社长的名声可不是吹出来的,你的文章一定很受欢迎!”青嫘又想起什么,说,“我印象中你有个不错的工作的?”
“辞职了!你知道的,我说话太直,总爱得罪人,根本不适合在一个关系复杂的环境里混!而且在那里,所有的时间,不是在奉承别人,就是在被别人奉承。先是围着别人转,后来被别人围着转。慢慢地棱角被磨去,变成得圆滑世故,还傲慢,懒散,目中无人,敷衍了事……”
“相比起耗费心力去猜度人心,我更愿意关心动物,植物,关心天空的蓝,远山的雪线,关心非洲角马大迁徙,关心马达加斯加的香草,南美玉米和大豆的长势。我只想做些让自己觉得开心的事情,就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好!”青嫘叹道。
“什么真好?”
“和你聊天真好。我最怕遇到一个人,扑过来声称是老相识,然后没完没了问些无聊的问题,比如结婚没了,孩子多大了,老公赚钱多不多,房子有几套,最近去哪个国家旅游了,那款限量版名牌包包买了没有……一听到这些,我就想扭头就走。”
“我没问,是因为我没有!”芳婷解嘲道。
“我怕问,也是因为我没有!”青嫘笑起来,她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过了!
辞别芳婷回家的路上,青嫘陆续想起一些事情来——那杯康宝蓝果然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