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路过老城区最热闹的中心广场,正好遇到从菜市场走出来的妈妈和王伯。一家三口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走到了清江码头。
“我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青嫘奇怪地问。她一路神不守舍,走向与回家相返的方向也浑然不觉。
“你怎么忘了,”王伯笑笑说,“早上才跟你说过,今天清江码头有文艺演出。我和你妈妈打算买完菜过来凑个热闹,正好遇到了你,就顺便把你也捎带过来了。”
哦……青嫘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早上出门时她遇到了王伯,王伯特意跟她说起过清江码头的文艺演出。“省城里来的演员,其中有一个还是大明星呢!”王伯又补充一句,“过气的!”
果然,靠近清江码头的小广场上已经搭起临时舞台,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观众,有热闹的锣鼓声从里面传出,吸引着更多的路人聚集过去。
青嫘一行人站在最外围,努力想从攒动的人头中找到缝隙,领略一下省城来的大明星的风采,虽然是过气的。
就在此时,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冲他们大喊道:“就是他,没错!那个人杀了我女儿,他是凶手!”
没等青嫘反应过来,那个妇人和王伯已经互相揪着衣领厮打在一起。人群骚动起来,青嫘被挤得接连几个趔趄,差点摔倒。这时妈妈也像护犊的老虎一样扑过去,和那个妇人扭打起来,场面更是混乱。
很快那个妇人头发散乱,吼声嘶哑,露出疲态渐落下风,没想到人群里又挤出几个壮汉,不容分说对着王伯就是一顿拳打脚踏。其中最年长的一个还在大声咒骂:“你杀了我女儿,我就让你偿命!”
那妇人一见来了后援,顿时气焰大涨,变得更加猖狂嚣张,接连在王伯脸上狠抓了几把,还觉不过瘾,又指着青嫘妈妈叫道:“还有她,她是帮凶!他们都是康康医院的人,合起伙来杀死了我女儿!”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他们聚拢过来,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果然,事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如何,都不是随意挖一个坑,铲几锹土就可以掩埋的。时间可以稀释痛苦的记忆,但无法治愈烙在心里的疮疤。总有一天,有一双手揭开那疮疤,鲜血就会流出,怒火就会再次被点燃。
“我的女儿还不到十六岁,到那家医院做了个小手术,人就没了……”妇人痛哭起来。
青嫘听到有人在议论:“我听说过那起医疗事故,说是一个小女孩瞒着家人去打胎,没想到上了手术台就没能下来……”
“好好的女孩没了,他们倒啥事没有,照样大房子住着,吃香喝辣,可有一刻想过女孩家人过的什么日子?”
“你听说过他们怎么处理流出的东西?一包一包扔进垃圾桶——”
“不是扔进垃圾桶,而是扔进水沟,废池子里……”
“我怎么听说,他们会把那东西吃掉……”
就这样,有借机发泄积压怒火的,有添油加醋谩骂诋毁的,也有混水摸鱼以讹传讹的,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时三人成虎,火越煽越烈。
那伙人打红了眼,再经众人这么一挑拨,又朝妈妈打将过来。青嫘一见急了,不知从里面迸出一股雌锋来,忘记了胆怯,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什么矜持优雅,用力拨开人群挤进去,挡在妈妈前面,任由那些拳头雨点一样落在身上……
人群更加骚动起来,你拥我挤,尖叫声四起,渐渐将混战着的几个人朝着广场尽头的花岗岩护栏边上逼去,水深湍急的清江就在护栏下哗哗流淌。因为接连下了几天大雨,河水大涨,又比平日多了几分汹涌之势。
“别打了,别打了!”青嫘用尽全力呼喊着。可是没有用,更多人愤怒起来,一边叫嚷着“他们是凶手,凶手偿命来”,一边朝青嫘他们扔“炸弹”——水果、菜头、鸡蛋,甚至石块。
王伯满脸是伤,头上还流着血,手里的菜篮早已不见了踪影,妈妈散乱的头发上粘着菜叶、蛋壳,狼狈不堪,他们仍在节节败退。
退无可退的青嫘急情之下翻上围栏,站在上面不停喊着“你们弄错了,我们只是普通人,不是什么凶手”,没想到一脚踏空,只来得及发出短促的“啊”的一声,便向下急坠而去……
幸好王伯及时抓住她的一只挥舞的胳膊:“抓紧我,青嫘!”王伯用力喊道。
“妈妈!”青嫘本能地大叫起来,“妈妈,快救救我!”
“青嫘!”妈妈疯了一样正要冲过去,突然腰部一阵剧痛,她捂住腰蹲下去,再也不能挪动半步。
她开始失声痛哭,咕咚一声跪了下去:“你们怎么对我都可以,可我的女儿什么都没做过,求求你们别打了,快救救她,救救她吧!我只有她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命啊……”
她的脸苍白得吓人,一股不知从何出流出的鲜血顺着深刻的皱纹流到颈部,满头花白的头发随着身体剧烈颤抖着。
凶手?不,她只是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母亲,已经风烛残年,女儿就是她唯一的指望。
打人的壮汉不觉住了手,人群停止了推搡,一下子安静下来。
妈妈的哭声反而让青嫘镇定下来。她双手抓紧王伯,停止了挣扎。
江水就在她脚下流淌,发出深不可测的轰轰的声响。她不敢往下看。虽然从小就在清江边上长大,青嫘却是个名副其实的“旱鸭子”,一直对江水怀有很深的恐惧感。还是个孩子时,她亲眼看到最好的朋友被江水吞没——甚至来不及呼救,转眼就消失了踪影……
王伯毕竟年老体弱,气力有限,抓住青嫘已是用尽全力,尝试了几次也无法将青嫘拽上来,急得眼泪也流了出来,一边下意识地喊道:“青嫘,别怕,我来救你……”
青嫘妈妈还在哭泣,还在哀求着……
“谁不知道那下面有暗流,”几个人在小声嘀咕,“每年都会有几个玩水的小孩子被卷进去再也出不来……这几日偏又涨水了!说来也奇了,这个季节竟也涨起大水来!”
不知是谁说了句:“她的孩子也是孩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剧情竟一下子有了反转的势头。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妇人一下子崩溃,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孩子,我的孩子没有了,还我孩子来……”
“妈妈……”青嫘的力气快用尽了,一点一点向下滑去……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伸过来抓住青嫘,接着,又伸过来一双手……他们合力将青嫘拉上岸。
妈妈一边唤着——“青嫘”,一边挣扎着要站起来。
“妈妈!”青嫘扑过去,母女俩抱头痛哭。
王伯忙不迭地道谢……谢谢,谢谢!没有人应答。不知何时,围观人群已经慢慢散去。
舞台上有密集喧闹的锣鼓声传出,精彩的节日正在上演。人们又聚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舞台包围起来,笑容又在他们脸上展现。
源源不断的路人被吸引过去,就像刚才青嫘一家人那样,努力想从攒动的人头中找到缝隙,领略一下省城来的大明星的风采,虽然是过气的。
只有那妇人依旧在大声痛哭:“我那可怜的孩子啊……你们还我孩子来……”她的家人就在旁边,久久地,呆呆地站着。
日子一天天流逝,不知不觉中新年临近了。就在这时,袁梦的事业迎来了转机。
这一天,兰姨又来到聚珍堂。袁梦和几位衣着体面的先生谈兴正酣,丝毫没有留意到站在不远处不断使眼色提醒他的兰姨。最后兰姨沉不住气了,干脆走到他身边,低声对他说:
“姑爷,已经很晚了,小姐一直等你回去呢!”
这次袁梦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周掌柜过来顶替他的位置,然后顺从地跟她回家,而是对她说:
“兰姨,我正和几位生意上的朋友谈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你先回去吧,劝心素先吃饭,不必等我!”
说完,他不再理睬兰姨,又和那几位先生热火朝天地谈论起来。兰姨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一看到这副情景,只得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聚珍堂。
袁梦回到暗香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屋里漆黑一片,袁梦摸索着打开灯,猛然发现心素坐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用一种陌生的,冷冷的,锐利的目光审视着着他。袁梦第一次被心素用这种目光打量着,心里不禁一凛。他有些心虚地说:
“心素,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我不是告诉过兰姨让你别等我的吗!”
心素的脸上勉强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瑟缩着更深地陷进沙发里,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靠枕,一副不胜孤独,不胜寒冷的样子。
“你不在家,我睡不着,”她用细弱的声音说,“兰姨说你和几个朋友谈生意,怎么谈到这么晚才回来?”
一提起这件事,袁梦的脸上又恢复了他贯有的兴致勃勃的表情。他激动地说:
“对了,心素,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爹爹一位生意上的老朋友打算与我们合作,在静安开一家聚珍堂分店。如果这件事能谈成,我们的生意将会越做越大,先是在静安开一家分店,然后再发展到别的城市,别的省份,甚至全国!”
“心素,你知道吗,我早就觉得云华县太小,很难施展拳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事业做得越大,肩负的责任也就越大!富则兼济天下,我将成立一个助学基金会,让所有因贫失学的孩子重新回到学堂!少年强则国强,少年强,未来才有希望!”袁梦越说越兴奋,他仿佛已经看到,胜利正向他招手。
黑暗中心素忍耐地笑了:“梦,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很好吗?我们应该很满足了,为什么还要开分店呢?一下子给自己增加那么多工作,你陪我的时间就更少了,我一个人会更孤独更寂寞!”
袁梦似乎对心素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站起来,踱着步子:
“心素,我们还年青,正是干一番事业的大好时候,怎么能满足现状,固步自封!你是我的妻子,我的贤内助,在这个关键时刻你应该支持我才对,怎么还向我泼冷水呢?”
心素用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男人就像飞蛾,明明知道扑向烛火会被烧死,还是义无反顾地向烛火扑过去,扑过去!”
“什么?”袁梦问道,“心素,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心素忙掩饰道,“我在想如果你真的开了分店,经常不在家陪我,我一个人该怎样打发这一天天漫长的时间。是看书?弹琴?写诗?还是和果儿在紫薇林玩耍……”
袁梦果然高兴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说:
“心素,你别傻了,如果我在静安分了开店,你就不会闲着,我自然会把你带到静安,那里有你的父亲,你的姐妹,你的——”
心素沉下面孔打断他的话:“别提我父亲和他那些俗不可耐的姨太太们,我恨他们,我再也不愿见到他们!”
袁梦惊愕道:“心素,我以为你爱你的父亲。看得出来,他是很疼你的!”他脑海里浮现着那天的情景:当心素得知父亲同意了她的婚事,一下子扑倒在他怀里,幸福得泣不成声……
阮寒山慈爱地轻拍着心素的背,安慰她……“爹爹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人,爹爹只有祝福你们俩永远幸福快乐……”
“疼我,哼!”心素冷冷地笑了,“如果他真的疼我,就不会把我和母亲孤零零地扔在北平的一个四合院里,十几年不闻不问了。我母亲为他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眼泪,他知道吗?”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和母亲在吃苦在流泪的时候,他正和他的姨太太们寻欢作乐,醉生梦死呢!我母亲死了以后他才假惺惺地装出关心我,疼我的样子,那不过是因为他觉自己老了,害怕自己这一辈子作孽太多,良心上会受到谴责,想趁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做点好事弥补罢了。”
“只可惜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我恨透了他,无论他为我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原谅他!”
“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他的太太和儿女都是你的亲人啊,心素!”袁梦惊奇地发现,眼前的心素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陌生的,偏激的,尖锐的人。
“母亲死了以后,这世上就再没有我的亲人了,除了……”心素突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大滴的眼泪滚滚落下。
她咬咬牙,努力克制着情绪,平稳了语气:“那些所谓的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人把我扔在这个冷冰冰的园子里,任由我自生自灭。他们对我的关心,还不如果儿对我的关心更多。”
“果儿虽然不会说话,但它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关心,体贴,爱护,让我体会到这世上仅存的一丝温暖。母亲死后的这几年,如果不是兰姨,还有她陪着我,支撑着我活下去的信心,我早就不想活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了。”
袁梦看着心素那张悲伤的脸,默默地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犹豫地说道:
“心素,如果你不想去静安,我也不会勉强你的。我会经常回来陪你,我父母,你哥哥,秀桔也会经常来看你,还有兰姨和果儿陪着你,你一定不会觉得寂寞,我也不会让你觉得寂寞的。”
“人怎么才能不寂寞?”心素像是在自言自语,“每一个人其实都是一座孤岛,四周都被苍苍茫茫的海水包围着,哪里谈得上什么交流与沟通呢?孤独着生,孤独着死……夫妻、亲人之间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你们各有各的事情,各有各的位置,我的位置又在哪里呢?到头来还是只有果儿陪我!果儿,果儿,我那既可爱又可怜的果儿……”
在昏暗的灯光里,心素无声地笑了,笑得那么无奈,那么凄苦,那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