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大汗淋漓地醒来。她愣愣地看着窗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果断地拨通了何连池的电话。

　　“秦昊然失踪前，我偶然看到，他和你爸爸在一起……当时警察没把我列入调查名单，我也没有主动去跟他们说，我怕说出去会对你爸爸不利。”

　　“什么？我爸爸怎么会跟秦昊然在一起？那时他不是——跟那个温美香在一起了吗？”

　　“你爸爸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后来又听说他们一起去了国外……”

　　“为了你们，他不是抛下我和嘉图，又回到你们身边了吗？”温美香的话在青嫘脑海里翻涌。“我们原本计划好一起去英国投奔我姑妈的……临走前回工作室取画……就是在你念大三的时候，你出了点事……她的眼神闪烁不定……你爸爸很自责，又担心你担心得要命……我出了什么事让他担心得要命……天啦，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嫘，青嫘！你怎么不说话！”何连池迭声唤道。青嫘这才悠悠地回过神来，不觉流下两行眼泪。

　　“谢谢你，连池，一直帮我保守着这个秘密……我没事的。”

　　“真的没事？”何连池担心地问。

　　青嫘点点头，含泪勉强笑笑，说：“真的没事！”

　　“青嫘，”何连池犹豫着说，“其实，我和秦嫣然在一起，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长得有几分像你……你知道的，我对你——”

　　“别说了，”青嫘苦恼地打断他的话，“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那——好吧！”何连池只好挂掉电话。

　　“老天，我还忘了什么？”青嫘在心里呻吟道，“你让我经历了这一切，又夺走我的记忆！你这是在折磨我……突然她脸色一变……还是在，保护我？”

　　嫣然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学生助理小梅正在整理信件。

　　“信里说什么了？”嫣然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一边随口问道。

　　小梅说：“有个女孩写了封好几页的长信，上面全是些抱怨自己长相不好的话，什么个子太矮了，腰上的肉肉超多的，胸部却平坦像个飞机场，脸圆得像烧饼，眼睛太小，鼻子又塌，所以一直不招男孩子喜欢，她很苦恼，惭惭变得自卑，就想趁着放假去做几项整形手术，去脂啦，隆胸啦，拉双眼皮、垫高鼻梁磨尖下巴之类的，好让自己变得像网红女主播一样美美的，可又有些担心，不知道这样做究竟好不好，所以——”

　　“这个女孩是个高中生吧！”嫣然说。

　　小梅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果然是某某高中，顿时惊奇道：“秦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因为那正是青春期少女的心理特点，尤其是15到18岁之间的女孩。她们正处于生理发育突飞猛进的阶段，典型的心理特征就是：重视外表，追求完美，关注别人的意见和评价，尤其在意异性对自己的看法，就像那个写信的女孩一样。”

　　“小梅，你在那个时候是怎样的？”嫣然又问她。

　　“我吗？我想想看。”小梅回忆道：“15岁的时候，我突然对镜子产生了特殊的依恋。因为我的脸上开始长出一些小痘痘。原本一张光滑的脸，突然冒出这些小痘痘来，红红的，好丑，又总也不消停，真是烦死人。所以我每天洗脸，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检查小痘痘消失了没有，哪儿又冒出新的小痘痘。到后来，我照镜子不仅端详自己的脸，还有头发的样式，颈部的长度，肩膀的宽窄，锁骨的曲线……”

　　“对了，你今天不是应该放假的吗？怎么没和同学出去玩玩？”嫣然问道，“你不是说和班里两个同学很要好，经常在一起玩。”

　　“她俩已经约好一起出去玩了，我没去，”小梅说，“我还是愿意来帮您干点活。”

　　“为什么没和她俩一起去？”嫣然关切地问她。

　　“她俩跟我不一样。”小梅细声说道。

　　嫣然看了看她的表情，会意地笑笑说：“她俩跟你不一样？因为她俩都比你漂亮！”

　　小梅又惊奇地瞪大了眼睛，说：“您怎么知道的！她们就是长得比我漂亮，今天又都穿上了新衣服，打扮得跟花朵一样出去了。相比之下，我太平庸，太渺小，根本不配跟她们走在一起。像她们那样的美女，注定拥有精彩而完美的人生，而像我这样的，只能努力学个一技之长，以后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关键是，您是怎么知道的？”这是小梅更关心的问题。

　　“正因为我学了个一技之长，后来又找了份好工作养活自己。”嫣然忍俊不禁，“其实，还跟刚才那个问题一样啊！”

　　“哦，原来是这样！”小梅释然道。

　　“你们都还处于青春期，有这些困惑很正常！等你们到了老师这个年龄，想法就会很不一样了。”嫣然耐心道。

　　“秦老师，您听说过查理王子的故事吗？”小梅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查理王子？”嫣然好奇道。

　　“大致是说，那些驻守在大学里的心理咨询师，极有可能就是变身的高阶女巫，魔法强大，能够准确预测未来。她们不再像古时候那样，身披夸张的黑斗篷，穿黑色长袜和尖皮鞋，戴顶可笑的尖顶宽缘黑毡帽子招摇过市，而是化着透明裸妆，衣着清新大方，就像漂亮的邻家姐姐。手里的占卜工具不再是水晶球，塔罗牌，而是苹果电脑，心理测试题——秦老师，您也常给学生们做心理测试的啊，还超准的。”

　　“你的意思是，我是个女巫！”嫣然哑然失笑，“那跟查理王子有什么关系？”

　　“女巫不仅变换了身份，衣着，外表，还有性别。查理王子就是一位出奇英俊，又才华卓越的年青心理咨询师。”

　　“故事里查理王子有一张英俊得如同雕塑般完美的脸，眼睛大而深遂。远看不觉得有什么异常，近看时你会发现，他的瞳孔并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黑色，而是深棕夹杂着灰绿、青紫、宝石蓝，流沙金，摩卡棕……多种颜色混杂交织的瞳孔，使他的眼神异光游离，飘忽不定。雪白纤细手指，总是在不急不慢地敲击着电脑键盘，腰背挺得笔直，优雅得就像钢琴王子在弹奏《献给爱丽丝》……”

　　正在这时，另一个学生助理小蓉走了进来，对嫣然说：“秦老师，预约的患者到了。”

　　来访者吴落溪——嫣然更愿称他们为来访者，而不是患者——已经在咨询室角落里的那个软沙发上坐下等候。她喜欢那个沙发，每次来访，都会选择在那个沙发坐下。

　　嫣然和她打过招呼后，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她对面，柔声问她：“今天又想起些什么了吗？”

　　早些时候，嫣然就已经跟小绿谈起过这个典型的创伤性遗忘的案例。

　　“吴落溪还是未成年少女时，和同班同学早恋，不慎怀孕。她的父母知情后，强烈要求女儿堕胎，并与男友断绝来往。由于在堕胎过程中处理不当，吴落溪经历了一段非常痛苦而且血腥的过程，这对她的心理造成严重创伤。身体痊愈后这段记忆也随彻底消失了。”

　　“过了几年，吴落溪当了幼儿园老师，收入稳定，不久又结了婚，与丈夫感情很好。虽然她非常喜欢小孩子，但奇怪的是，她始终对怀孕生子怀有强烈恐惧。丈夫问她原因，她无法解释，因为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直到有一天她母亲不小心说漏了嘴，知道了自己年少时有过一段恋情。记忆的碎片开始在她脑海时不断闪现，只是苦于无法将它们串连起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也希望能走出阴霾开始新的生活，便来向我求助。”

　　“真好！”小绿突然说道，没头没脑地。

　　“什么真好？”嫣然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学的专业真好，能帮助别人，不像我，英国文学——天，我竟跑出国学了个百无一用的专业！几年混下来，跟什么都没学一个样，于世无补，百无一用。”小绿耸耸肩。

　　“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家庭环境，也会去学个“百无一用”的专业，不为别的，只为自己高兴。”嫣然笑笑，继续说下去：

　　“人脑这个大约由140亿个细胞构成、重约1400克的物件，其储存信息的容量竟然相当于10000个藏书为1000万册的图书馆，可谓是容量巨大。但并不是每一件经历的事情人们都能记住，也没有多少人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遗忘，是伴随人成长的一种常态。创伤性遗忘就是像吴落溪这样，因为受到外部刺激或者脑部受到碰撞后，遗忘了一些自己不愿意记得的事情，或者逃避的事情或人或物。”

　　“遗忘可存在于多种病态或正常人中，几个世纪以来，研究学者一直在探讨我们的大脑是否能够选择性地忘记过去。心理分析学家弗洛伊德的记忆抑制学说认为我们可以有意识地忘记不想保留的不良记忆，一个人可将记忆推到一边并忘记它。从某些意义上来说，在经历了创伤后的选择性遗忘对于当事人有一定好处，但是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美国俄勒冈州大学的一项研究结果表明：如果我们内心深处想去忘记或不去想起某些事情，忘记或抑制不愉快的记忆，结果很可能真的会忘记不想留住的记忆。这一研究结果有助于解释为何人们受到严重事件打击后会失去记忆。”

　　“诸如此类心理性因素引起的遗忘，是由于大脑皮层功能暂时受到抑制所致，并没有器质性损害。通过催眠暗示等心理治疗之后，这种遗忘症状很有可能完全消失。只是，可能很少人会愿意回忆起让自己痛苦的事情吧。”

　　“也就是说，很多时候人们选择性遗忘并不是从根本上删除某段记忆，只是潜意识把那些记忆深藏起来或用策略隔离起来，让你在大部分情况下无法回忆起那段记忆而已，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如经历类似的情况)，记忆还是有可能会重新浮现的。”

　　“就像《千与千寻》里钱婆婆对千寻说的那句：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不过是想不起而已。”

　　“值得庆幸的是，像吴落溪这样遭受遗忘症折磨的患者，已经意识到向专业人士求助的必要。而更多潜在患者，依旧独自在黑暗里踽踽独行，难获解脱……”

　　吴落溪走后不久，小蓉捧着一束红玫瑰走过来，对她说：“秦老师，这是送给您的花。”

　　“谁送的？”嫣然接过花，打量着那片如火焰般热烈的红——她最喜欢的颜色。

　　“他没说什么，只说让我交给您。”向来老成持重的小蓉竟意外地冲她扮了个鬼脸，然后说，“是个养眼的帅哥呢！”

　　嫣然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果然很快从花束中找到一张小卡片，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这世界会打击每一个人，但经历过后，许多人会在受伤的地方变得坚强——欧内斯特•海明威。”嫣然一眼就认出，那是苏言枫的笔迹。

　　“上次是一个手工制作的玻璃瓶，这么快又送来一大捧火红的玫瑰花！”小梅羡慕不已，“秦老师，我们要有您一半幸运就好了，长得又美，又有英俊的王子追求……老天啊，如果可以让我也变得漂亮起来，我宁愿减少十年的寿命，不，二十年也可以啊……”

　　青春期少女！嫣然摇摇头。什么变身女巫、查理王子、魔法强大、预测未来——毫无逻辑，眼里只有颜值，就好像颜值就是一切。嘱咐她做的事情总是丢三落四，却偏偏记得什么查理王子瞳孔的颜色！深棕夹杂着灰绿、青紫、宝石蓝，流沙金，摩卡棕……老天，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颜色。

　　幸运？最早让嫣然体会到“幸运”这个词的含义，却是她——阮青嫘！嫣然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觉想起哥哥第一次把她带回家的样子，那么干净单纯美好，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

　　她身上穿的衣服那么好看，连绑头发的皮筋都是好看的。她的一举一动，她的口音都那么优雅，让人油然而生喜爱之心。可惜她不爱说话，多数的时间都在静静地聆听，却和阿黄有说不完的话。看得出来，阿黄也喜欢她。她走的时候，阿黄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村口。

　　村里的人都说我长得像她，也许有那么一点吧，可我心里最清楚我们之间的差距，就好像，我站在山脚，她站在山顶高高在上，那座山就叫“幸运”。

　　每年的九月下旬，嫣然都会申请十日左右的假期回到云华——那段日子对她来说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就在几个月前，她又一个人回到云华。

　　那天傍晚独自走在五里街上，嫣然偶遇了一个人——阮青嫘！她和她的妈妈，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在一起，走走停停，谈笑风生。嫣然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去打招呼，青嫘已经跟她擦肩而过，脸上带着无动于衷的淡漠表现，就好像她是个隐身人一样，或者跟满街的陌生人没有区别。

　　原来，她早已将我忘了个干净，嫣然心想，她也一定早将哥哥忘了个干净！秦昊然和秦嫣然这两个名字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青嫘的妈妈显然认出了嫣然，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内容丰富：有请求，请求她放过自己的女儿，也有慰问、同情，当发现嫣然保持了沉默时，又表示出感激和赞赏……

　　既然青嫘已经放下了一切重新开始，我又何必再纠缠她呢！看看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就好像岁月已经将她遗忘。只是哥哥……想起哥哥，嫣然心里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虽然多年来，嫣然一直在帮助来访者恢复记忆，她却比任何人都想删除自己的记忆。那段痛苦的记忆一直跟随着她，就像内心的鬼魂一样潜伏在阴影中，就像九头蛇一样（斩断其中的任何一个头都是徒劳）不断回头撕咬着她，折磨着她。

　　有这种意愿的人一定不止她一个。谁不想从记忆库中根除掉一段痛苦的记忆，将自己从它的束缚中释放出来？

　　她想，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折颜上神的“忘情水”，我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求了来，然后，一仰脖，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的确，痛苦的记忆塑造了我们的生活。就像海明威所说的那样，“这世界会打击每一个人，但经历过后，许多人会在受伤的地方变得坚强”。我们是该继续唤起那些沉睡的记忆，面对它，接纳它，还是坚定地删除它，卸下那些重负、灵魂的伤痛，拥抱新的生活？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来。嫣然一看亮起的手机屏幕——是小绿。

　　“嫣然，我要回来，准备好迎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