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鸡叫刚刚响起,青嫘就从梦中惊醒。屋里漆黑一片。她掐亮手机看看,还不到五点,只好接着再睡。床有些硬,枕头也比平时睡的低很多,隔壁房间里传来妈妈的鼾声,青嫘翻来覆去的,再也没有了一丝睡意。她起身撩起窗帘,看到远处的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
“出去走走吧,”她对自己说,“反正睡不着了。回来的时候顺便在老街吃一碗米粉。好多年没吃到康记米粉,做梦都想呢!”
青嫘家所在的小区,是多年前妈妈所在单位修建的职工宿舍楼,就在办公楼的正后方五十米开外,中间隔着一个小小的休闲广场。那里曾经种着几棵高大的桂花树,据说比青嫘妈妈的年龄还要大些。树下砌了石桌石凳。每年中秋节前后树上开满金黄色的小小花朵,香气扑鼻。
吃完晚饭后,大人们聚集在桂花树下聊天,孩子们玩累了,就蜷在大人怀里沉沉睡去。那时青嫘还小,眼里的世界就像院子里这几棵桂花树一样,花开正盛,香气与阳光交织缠绕如金粉一般洒落,美好得就像童话一般。
那几天青嫘一改爱睡懒觉的习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跑到院子里,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树,胸前挂着一个布口袋子。她要采集那些将开未开的碎金花瓣——将开未开才最香,和细白糖腌在一起。一边舂捣,一边默念着一份花瓣三份糖——那还是奶奶教她的呢。
到了冬天,百花落尽,一片萧瑟,腌制的桂花也就由金色变成了褐色,体积也变大了,里面充满气体因而变得蓬松绵软,白糖变成了诱人的蜜汁包裹着几乎透明的花瓣,在这里时间完成了它精彩的发酵魔术。青嫘爱用小勺子舀出蜜汁,来不冲泡成桂花糖水就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那种香香甜甜的滋味啊让她至今难忘……
后来那几棵桂花树竟被锯倒。原因似乎是有人不停地抱怨,说什么桂花树的茂密枝叶,遮挡了他们屋前的阳光,也招来了许多蜂蜜和蚊虫飞蚁。为此,青嫘流了好几天的眼泪,总觉得心里从此空了一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之后只在广场四周零星补种了些低矮俗气的绿植花草,中间不大的空地也没闲着,每天一到傍晚便停满车辆,不光是小区房主的,还有不少是外来的。小孩子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奔跑玩耍。
青嫘正小心地从那些车辆中穿过,朝院外走去。没停车的空地上,地砖大多碎裂零乱,有的地方还缺失了,尴尬地露着土。可以想像多雨的季节这里将泥泞难行。青嫘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幢宿舍楼。就好像多年未见的老友,猛一见面,才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写满岁月沧桑。
再走几步,就是临街的办公楼。这里曾是家私立的康康妇儿医院。
青嫘妈妈原本在附近的趣灵小城当妇产科的医师,那里病人不多,还算清闲。机缘巧合来到这里工作,这一干就干到了退休。
在青嫘的印象里,妈妈调动工作后变得十分忙碌,没有时间给她做饭,辅导功课,每天很晚才一脸倦容回到家里,顾不上洗漱倒头便睡,鼾声大作。有时候她放学回家无人管束,就跟小伙伴们跑到妈妈单位游荡。
那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多是大腹便便的孕妇,众星拱月般由家人陪伴着来做各种检查,有的大包小包提着,准备住院生产。蹦蹦跳跳的小朋友穿梭其中,还有咿呀作语的新生婴儿,和抱着他们的一脸喜气的家长们。
也有不少女孩正值花季,孤零零一个人穿梭在人群中,辗转办着手续,然后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一脸忐忑地等候着。她们听不到,隔了厚厚一堵墙的手术室里,有人正发出声嘶力竭的痛苦的叫喊声……她们也看不到,就在手术室的另一个出口,一个女孩虚脱了一般,被人搀扶着缓缓走出,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慢慢地有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传到青嫘耳朵里——那些被堕下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一个个血淋淋地掉进桶里……桶装满以后,自会有人拎了出去,到百米外一个荒废的荷花池转一圈回来,桶就空了。再没人敢去荷塘边上走动。一到风雨交加的夜晚,总能听到那里传来女人凄厉的呼喊声,和小孩的啼哭声。
那个荷花池青嫘早有耳闻,似乎已经存在一百多年了。清江的一条支流——念渠从此流过,因为源源不断有流水注入,池子从未干涸。
百年沧桑风水流转,池子里的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枝蔓纠结,淤泥深积。据说旧时曾经有个两大户人家的姨太太在玩耍时不慎跌入荷塘,眨眼间便被淤泥吞没消失了踪影。那些无端失踪的丫头小厮,多半也于此有关。还有失恋后想不开的痴男怨女,风烛残年生无可恋的老人,不小心失足的玩童……
小青嫘就在那时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四月多雨的季节,猫在屋顶的叫声极其诡异,就像有人在哭喊“儿啊,儿啊”……雨哗哗地下着,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像很多只手在敲门,吵嚷着要进来,又像一连串的脚步声从窗前掠过。
黑暗中的鬼影幢幢将她密实地围住,森森寒气大片袭来——她腾地睁大眼睛,顿时汗毛倒竖——它们果然就在那里,披头散发,面目狰狞,……她赶紧拉上被子将头蒙住,好让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被子里的空气浑浊,青嫘很快被闷出一头的汗,只好露出头来,鬼影很快又向她扑去……她鼓起勇气跳下床,打开灯,就在一片亮光里辗转反则,直到凌晨才朦胧睡去。
除了那些捕风捉影的阴森故事,荷花池还有一段更为云华人耳熟能详的历史。它原本是云华县最有名的私家园林——香径园的一部分。有县志可考:民国十三年,云华首富阮氏家族扩建私宅,取名香径园。
战争时期家宅被毁,只剩下诺大一池子的枯枝败荷,见证着香径园曾经的显赫一时。
对县志再做深入研究可知,那家私立的康康妇儿医院,还有宿舍楼,就建在香径园大宅的原址之上。
随着妈妈的工作越来越忙碌,那幢气派的宿舍楼,也在县城最好的地段拔地而起。青嫘有了新家,通透宽敞的三居室。刚住进去时,没有方向感的小青嫘竟常常迷路,找不到自己的房间。
妈妈不时从单位拎回米面油蛋肉,家里的橱柜总是装得满满的高档烟酒糕饼糖块。不出意外烟酒都被乡下的舅舅们瓜分个干净,大部分糕饼糖块也进了青嫘表弟妹们的嘴里。
舅妈们逢人就炫耀,说是她们的大姑姐在县城一个“好卵好”(方言,意思是“好得无与伦比”)的单位工作,虽说是私立的,但效益好,工资高。即使在那个物质并不算丰富的年代,又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小县城,青嫘意外地发育良好,个头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来。
青嫘考上大学离开县城没几年,这家医院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在云华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从此,这个舅妈口中“好卵好”的私立单位辉煌不再,诺大的办公楼门可罗雀,再不复当年烈火烹油的盛况。妈妈和她的同事们又变得清闲起来,收入骤减,每月米面油蛋肉的福利不见了踪影,更别指望会有人巴结送礼。舅舅舅妈们也不常带着表弟妹来作客了,家里难得恢复了宁静。
后来听说荷花池也被填平,改成街心花园种上了花草。再后来,康康妇儿医院的老总因为作风问题犯了事,医院被查封,工作人员被遣散,办公室很快被别的部门瓜分一空。
而那幢曾经是云华县最气派的宿舍楼,迅速颓败了下去,天台崩塌,窗框锈蚀,低处的墙角被脏苔浸染如同一副水墨水山画,高处的墙皮大片脱落也无人出面张罗修缮。随着周围幢幢新楼的崛起,宿舍楼更显得陈旧局促。
墙倒众人推,很快地,宿舍楼的门卫被辞退,监控设备被搬走,窃贼乐于在此出没,各种不堪的传闻此起彼伏。
青嫘走出小区。天才蒙蒙亮,宿舍楼还未露出它的颓态来。
再走几步,就到了念渠边。在青嫘的印象中,一直以来念渠颇受诟病。河道狭窄,水面飘浮着垃圾,加上密密的水草无人清理,一到溽暑季节就有难闻的气味散出。昨日经过时,发现河水被治理得清澈见底,沿岸被修建成慢行步道,还种上了垂柳而今已经蔚然成荫。此时,蛙声一阵阵传来,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路上已经有行人走动,无一例外都是早起晨练的老人。这个时间年青人似乎还在梦乡沉睡。
莫非我也老了?青嫘心里一动,忙掏出手机,输入几个词搜索:失眠,燥热,出汗,健忘,头晕。果然很快有了答案:更年期的症状!可我只有27岁!答案更简单,只有两个字:早更!
她对早更并不陌生。周迅演的《我的早更女友》,她看了很多遍。
原来我也更了!青嫘心中一凉。总觉得自己还没到青春期,没曾想一下子竟到了更年期。
……工作压力与生理病痛都会导致女性提前出现潮热、多汗等类更年期症状,更年期日趋年轻化。女性经历身体内外环境的变化,在内如卵巢功能下降、激素分泌水平降低或消失,而在外则涉及情感、工作、学习、家庭一系列生活问题,会产生诸如身心疲惫、体重攀升、烦躁失眠、皮肤干燥、月经紊乱等症状。
是了,我完全有理由早更的。我会很快老去,就像一颗失去水分的,皱缩干瘪的草莓。再没有人会爱我,娶我,我将没有孩子,没有家人,最后一事无成,孤独终老,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一间租来的小阁楼里,几天以后才被发现……
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青嫘只管埋头走着,一路地胡思乱想。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街心花园,大片的波斯菊郁郁葱葱,含苞待放。不出一个月,这里将是一片波斯菊的海洋。
这个地方,好眼熟啊!青嫘环顾四周。此时波斯菊的枝叶随风摇曳,似乎在向青嫘点头示好。哦,对了,她恍然大悟,这里就是那个被填平了的荷花池。
袁梦兴奋地、大步地走着,长途旅行的辛劳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还是那么充满活力,那么青春勃发。落日的余晖在他脸上、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这是一个年青俊逸的青年,浓密不羁的黑发,英挺的鼻梁,又大又深、神采奕奕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坚定的下巴。上身穿一件白衬衣,领口微微敞开。合身的卡其色西裤,衬得双腿匀称而修长。他一口气爬上那道青草萋萋,被他和秀桔称作“泼绿”的浅浅山梁,向家的方向眺望。
三年了,多么短暂又漫长的三年啊!它能使一个稚气的少年成长,也足以使一颗年青的心脏变得衰老,而故乡,总还是那么秀美,那么宁静安详。草还是这般绿,水还是这般清澈,风还是这般柔软,一如三年前他离开时那样。外面世界里热火朝天的革命、示威、游行、牺牲、流血,似乎在这个偏远的山区小县城里激不起一丝波澜。想到这里,袁梦不禁感慨万分。这就是他的家,生他,养他,给他鼓励,为他抚平伤口的家!
他那慈爱的母亲一定正在为他做酸菜禾花鱼。他那外表严厉,内心却无比痛爱着他的老父亲——一想到父亲,袁梦的眼睛就不禁潮湿起来。当一贯要强的父亲得知他考上了大学,要到远离家乡的北平去念书的时候,竟然顾不上还有那么多工人在场,老泪横流……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父亲盼了二十年才得到的掌上明珠啊!他是多么希望儿子在留在身边,结婚生子,继承家业,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但儿子却让他失望了。袁梦最渴望的,就是去到大城市里,展开一段轰轰烈烈跌宕起伏的传奇式人生。一个远离尘世的宁静小城,怎么能挽留住他那颗年青飞扬的心?
可他还是回来了,连他自己也没弄不明白为什么。是对父亲的歉疚日益加深么?是对家乡的思恋日益加重么?还是激烈动荡的生活令他疲惫,想找一个宁静的地方休养身心?也许兼而有之吧。他也想起了吴妈,想起了翠翠,还有秀桔——那个长着一对大眼睛、活泼慧黠的姑娘也许早已把他忘了吧。
他看到不远处有一抹绯霞色,那一定是未名园的紫薇花开了。“未名园”是他和秀桔给那个荒废的园子起的名字。自从袁梦开始记事起,那园子牌匾上的字迹就已经模糊不清。那曾是个漂亮的花园,是云华县首富阮寒山的产业。若干年前,阮寒山突然离开云华县,搬到静安城定居,花园无人居住,也无人修葺打理,渐渐地长满衰草,荒芜下去。
未名园里种了许多紫薇花,这时正是开得烂漫的季节。也许是那抹绯霞色太诱人,也许是晚风送来的清香唤起了他心底的某种记忆,袁梦忍不住大步朝未名园的方向走去。
走到园子门口,袁梦愣住了。大门显然已经被修缮过,版匾也换过了,上面雕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香径园。香径园,多美的名字,显然出自晏殊的《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再看园子周围的绿蓠,果然也被修葺得整整齐齐,白色的七里香盛开得热热闹闹,香气扑鼻。
进了大门,便是一片青翠喜人的绿草地,绿草地上几株高大的紫薇树十分惹眼。“终于又见到你们了!”袁梦兴奋地跑过去,抱住其中一棵。“是老伍!没错,就是你,老伍!”他和秀桔给每一棵紫薇树取了一个名字。“梦哥哥,听说这几棵紫薇树已经有好几百岁了,你信吗?”秀桔的话还在他耳边回响。“我不信,三年不见,你们又长高了好些!哪里像是百岁老人的样子。”
告别了老伍,袁梦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径向园子深处走去,突然眼前豁然一亮,一幢白墙青瓦、气宇轩昂的三层大宅出现在他面前——三年前它还是一副颓唐衰败的样子,墙皮剥落,爬满青苔,黑黝黝阴森森,被附近的孩子们戏称为“鬼宅”。
大宅前面一左一右搭建了两个长长的格子花架,花架上茂密地爬满了紫藤,花期已过,浓荫生凉。花架下设有精巧的石桌石凳,想来是主人纳凉喝茶的地方。
再向前走几步,可以清楚看到宅子正门上方镶有一匾,雕刻着“暗香馆”三个字。可能出自林逋《山园小梅》里的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显然这园子里没有梅花,倒是晃端礼《浣溪纱》里的“暗香撩乱扑罗衣”更为恰当。
袁梦胡乱想着,不觉绕到宅子后面,那里有他和秀桔的“百乐门”——一座与宅子相连的西洋露天台式小舞厅。据说最初建这个宅子的人曾经留过洋,学到了一些西方人的浪漫,为了显示他与众不同审美和雅趣,就在地道的中国式宅子后面,建了这座颇有洛可可风格的露天小舞厅。这在当地人眼里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对像他和秀桔这样的年青人来说,带来的却是意外之惊喜和无穷乐趣。他们在上面跳交谊舞,就像县城里的新派时尚青年那样。还带学堂里戏剧社的朋友来,排练《麦琪的礼物》,《樱桃园》。
果然,几乎要坍塌的“百乐门”也修缮一新,地板用洁白的花岗岩重新铺过。袁梦抚摸着柱子上凹凸的花纹,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冲动——想要见见这位“特别的”,香径园的新主人。
从“百乐门”再往里走,西边是紫薇林,这里种着数十株紫薇花,花开得娇艳异常,正是袁梦在“泼绿”山上看到的那一抹绯霞色。东面是荷塘,以往的这个时节,荷塘里应该是满池待放的菡萏了,袁梦似乎闻到了一股荷花的清香,忍不住信步向东走去。
那个荷塘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荷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枝蔓纠结,淤泥深积。据说曾经先后有两个年青漂亮的姨太太不慎跌入荷塘,眨眼间便陷入淤泥没了踪影。也有人传说她们是被逼自杀,更离谱的则说她们是被打死后扔进的荷塘……因此这个美丽的荷塘在云华人的心里,总弥漫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袁梦是不信这些的,常领着秀桔在这里玩耍。
荷塘周围是一圈纤细如烟的垂柳,一股沁人的香气从里面散发出来。这股香气让袁梦又是一愣。这不是他所熟悉的荷花的清香!他好奇地拨开柳枝,眼前的景色让他惊呆了。这哪里是荷塘,分明是一个花意盎然的兰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