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的心一下子沉重起来,面条含在嘴里如同嚼腊。以前逢年过节,舅舅就会带着舅妈还有一大堆的表弟表妹们家来里走亲戚,客厅里坐得满满当当。大人们喝酒聊家常,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哭哭喊喊,热闹得沸反盈天。青嫘并不喜欢这样的吵闹,她宁愿把自己关在小屋里,耳朵孔里塞上棉花球,看看小说,或者干脆睡上一觉。乡下来的孩子,什么都好奇,总会弄坏一些青嫘的宝贝玩具,又要拿走一些东西,更让青嫘觉得反感。
现在屋里陡然安静下来,空空荡荡,竟有些不习惯——方才懂得“失去”一词的含义。拥有时想不到失去,真正失去了才会明白,失去后的沉寂,令人窒息。
青嫘才留意到,短短几年时间,妈妈竟衰老至此……头发斑白,满脸皱纹,背有也些驼了,走路时总是下意识地用手扶着腰。
亲人们的相继离开一定对她打击很大,换作是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而这一切,身为她唯一的女儿竟毫不知情!想到这里,青嫘心里不禁一阵揪痛。
“对了,怎么没见刘阿姨来敲门。”
刘阿姨是妈妈的同事,也是最要好的朋友,为人最是个热心肠,每天没事就会来找妈妈聊天,或者相约一起去买菜,逛街,锻炼。还有楼上的蒋阿姨,楼下的何阿姨。青嫘离家在外的这些年,一想起妈妈的这几位好朋友,心里就觉得安心。有她们的陪伴,妈妈一定不会觉得孤单。
“丽梅啊,她在静安城里买了套别墅,已经搬过去住了。偶尔也会回来看看。蒋会计去了深圳帮女儿带孩子,至于天珍,也另买了房子搬走了,她嫌住在这里不安全。也难怪,我们这幢楼是小毛贼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之一。晚上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听到隔壁的窗户被撬开的声音。”
“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刚掏出钥匙要开门,开突然自己开了,一个戴着口套的大个子从屋里窜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亮晃晃的东西。幸好当时你王伯也在场,那个窃贼没敢对我怎么样,只管一溜烟跑下楼,逃了。我们进屋一看,好家伙,他把所有的柜门,抽屉都拉开了,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被子褥子也被翻得乱七八糟。好在家里没放现金,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窃贼只好空手而归——想想就觉得可笑。倒是费了我一天的功夫去收拾烂摊子。”
“祸不单行,去年楼里接连走了两个老同事……现在剩下的熟面孔不多了。大部分都是外来的租客,平时也说不上什么话。”
“哦……”青嫘沉吟不语。妈妈说话的语气虽然风轻云淡,但她能想象得到,妈妈面对凶徒时心里的恐惧与无助。不过短短五年时间,我究竟错过了多少?
也许是时候回来了!妈妈老了,需要有人在身边,陪伴她,照顾她。连对门的王伯都知道她记性不好,帮她保存着钥匙,不时关照,更何况是她的亲生女儿呢!要不把她带到BJ去?可是,一下子从南到北,环境,气候,变化巨大,她这么弱的身体能适应得了吗?她乐意吗……
还是,我留下来?在城市生活了多年,从灵魂到肉体已经全面进化。想要再次适应云华,只有把自己拆卸成碎片,再重新组装,就像当初为了适应城市把自己拆卸组装一样……怎么办?怎么办?
是了,是时候好好想想了!
三天前。青嫘刚迈进图书馆的大门,就看见何馆长迎面走来,身后紧跟着田颖,手里拎着一个包。
青嫘一眼就认出那个绿色小牛皮,装饰着金属链条和旋扣的香奈尔手提包,这样了不起的手提包全馆只有一个,那就是——何馆长的包。青嫘不喜欢那种偏黄褐色的绿,暗地里管它叫脏苔绿。上面的金属装饰也过于金灿灿地晃眼。
“何馆长!”青嫘招呼道,又朝田颖点点头。田颖有些尴尬地冲她笑笑,下意识地将拎着包的手藏到身后。
“春风满面嘛!怎么,青嫘今天心情不错?”何馆长笑道,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何馆长是个五十岁出头,身形有些发福的妇人,却爱穿紧身的职业套装,并不在意把自己捆绑成鲜肉棕子的造形。跟香奈尔包包相配,套装也须得是同级别的国际名牌,不菲的价格总让人对它的来历想入非非。肥白的一张圆脸,五管紧凑,表情少有变化。在青嫘的印象里,何馆长脸上露出笑容的次数曲指可数。很难说冰封的伪装下一定有热流涌动,也许那原本就是一座千年的冰川,未及靠近就已令人不寒而栗。
“没理由心情不好啊!阳光好,空气好,又刚享用完一份美味的早餐!”青嫘说,“食堂刚推出一款早餐新品——芝士玉子烧,味道很不错,郑重推荐给大家!”
“那就好那就好!”何馆长连声道,同时扭头看了一眼田颖。
“是啊!”田颖脸上仍然挂着尴尬的笑容,“青嫘今天的妆化得很美……裙子新买的吧,正是今年流行的焦糖色,很适合你,看上去就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嘴里说着话,眼神却飘忽不定。”
田颖和青嫘同在一个部门——采编部,比青嫘晚进馆几年。在大学学的是兽医专业,进图书馆工作原是牛头不对马嘴的。不过她的丈夫是学校新引进的学科带头人,校长的红人,所以也深得何馆长的器重,并没有像对待其他职工家属那样,将她分入图书流通部门,每天只做些借书,还书,上架图书等等简单的体力活,而是把她分进了采编部这样的核心业务部门。
田颖比青嫘小几岁,小小的个子,心思极活络。刚开始时她常常向青嫘请教,一张小嘴甜得像抹了蜜。“青嫘姐,这本书应该分到哪一类?”“青嫘姐,你看我写的摘要合格吗?哪里需要修改?”“青嫘姐,听说你是名校毕业的,我好羡慕你啊,你多教教我好不好!”“青嫘姐,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请你吃饭吧……”
每天第一个上班,在青嫘走进办公室之前帮她泡好一杯热茶,又最后一个下班,将办公室清理得井井有条。周末也不肯休息,抱着几本专业书籍认真专研——那样的殷勤周到,刻苦勤勉,一一被青嫘看在眼里。她心想,田颖不愿当一名兽医,一定是因为那是个残忍的职业,每天目睹小动物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或是一身伤痕流淌着鲜血在惨叫声里凄凉离世……她也无法面对宠物离开时主人脸上的眼泪……全是因为她内心敏感,人品善良。
等到参加完几期图书馆学专业培训,又在丈夫的帮助下发了几篇论文以后,田颖觉得自己变成了专业人士,可以跟青嫘平起平坐了,对青嫘的态度也就陡然松懈下来。不再满口“青嫘姐”“青嫘姐”地叫唤,不再向她请教专业问题,反倒不时择她的错处。
再后来发展到向馆长打她的小报告,邀功卸责、挑拨离间、明枪暗箭之类的事情没少干,就为了孤立她,挑战她。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青嫘才明白过来,这个精干的小个子姑娘,既没有敏感的内心,也没有纯良的本性。她不愿当兽医,只是不满足于沾染动物的血腥,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与撕杀,才是她真正擅长和嗜好的。
青嫘眼里向来容不下沙子,最看不惯这种前恭后倨的小人作派,自然再没有好脸色给她看,说话也不留情面,争吵不可避免,两人不合很快成了部里人人皆知的事情。
“年轻了十岁,那我不就变成十七岁的小姑娘了!”青嫘哈哈笑起来,“那可真是太好了!前不久我过二十七岁生日,正要吹蜡烛的时候,我想起一句电影里的台词,说什么‘多数人二十七岁就已死去,七十二岁才被埋葬’,就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没想到这么快我就到了可以死去的年龄了!”
何馆长和田颖同时一愣。
“这个笑话是不是有点冷。”青嫘忙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这玩笑开得有点,哈哈!”何馆长很快回过神来,干笑两声,“说这句话的人明明就是嫉妒!二十七多好啊,正是女人最好的年龄!完全褪去了青涩,成熟得就像一枚红浆果!我也希望自己年年都是二十七岁!找个机会跟我们透露一下,你那青春常驻的小秘密怎么样?”
田颖撇嘴笑起来。那种笑对青嫘来说太熟悉不过了,有很深的轻蔑在里面。每当那种笑浮现在田颖脸上,青嫘就有冲过去给她一拳的冲动。
“对了,”何馆长又说,“你的年假批下来了,从明天开始,一共十五天!我已经安排好了顶班人员。馆里经费紧张,人手不够,你已经有好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吧,这次无论如何要让你回去好好陪陪妈妈,安心过个中秋节!”
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之后,何馆长带着田颖离开了。
“这两个人怎么有点怪怪的!”青嫘一边走进办公室,一边自语道。何馆长难得笑了,还不止一次,田颖难得没有跟她抬扛,这也罢了,竟夸她妆化得美,裙子好漂亮!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什么怪怪的?”娜娜突然从门后走出来,把青嫘吓得“哎呀”叫出声来。
“没事躲在门后面干嘛!恶作剧啊!好吧,你的目的达到了!”青嫘一时红了脸,满头的汗都冒出来了。
“谁恶作剧了!我刚进屋,正要把包挂在门背后呢,可巧你就进来了——你说谁怪怪的?”
“哦,刚才碰到何馆长和田颖了,看她们的神色有点不对。”
“对才怪了,你忘了,昨天你才跟……”娜娜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昨天我怎么了?”青嫘一脸茫然。
“也没什么,”娜娜忙笑笑说,“就是你跟田颖闹了点小矛盾,你们不是经常这样嘛,为了分类、编目上的一点小分歧就能吵上半天。”
“原来是这样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不愉快的事情忘了好啊,忘了好……我要去楼下打开水,顺便给你带一壶回来?”
青嫘顺手将水杯里的水倒进办公桌上的绿萝盆栽,又将空杯递给娜娜,娜娜转身走出办公室。
最近我的记性似乎不太好了,青嫘心想。不过,这阵子事情太多,一点小事不记得也正常。
青嫘像往常一样,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的办公桌。她将已经完成编目贴上标签的新书摆上旁边的小推车——过一会儿借阅部的小李就会过来将它推走,然后打开电脑,进入图书馆管理系统,找到编目功能,砖头一般厚重的图书分类法摆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这才将另一摞准备编目的新书放在面前。
奇怪啊,她想,昨天才编完了这么一点书,几乎还不到平时的一半。昨天我到底干什么去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不由得脑海中重现。
突然,青嫘惊跳起来。糟了糟了,我又说错话了!什么叫“多数人二十七岁就已死去,七十二岁才被埋葬”,这不是在咒何馆长已经死去了吗?虽然这句话另有深意,可是乍一听难免会让人产生误会啊!难怪她一脸怪异,田颖也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青嫘越想越懊恼,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青嫘啊青嫘,我早提醒过你,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你不会说话就少说些,不得不说的时候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可你偏偏就是累教不改……你吃的亏还不够多吗?哎,真是不可救药……
娜娜走进开水间,环视无人,不觉自语道:“刚才我就从你们旁边走过,你还特意扭头看了我一眼,怎么,才过了几分钟就忘了?昨天吵嚷得沸反盈天,全馆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竟也全忘光了?又凑在一起有说有笑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怎么不想想那十五天的长假怎么来的!我刚大学毕业就到这里工作,辛辛苦苦干了快六年了,还没休过一次超过十天的年假呢!现在馆里经费不足,活多人少,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拉下的活谁来干?还不是我们!”
“装!瞧你们一个个地,都在装!”
旅途的劳累反而令袁梦亢奋,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经历过的一些事情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直到院子里的鸡叫了两遍,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去过。恍恍惚惚中,他觉得周围漫漫升起一团白雾,这团白雾紧紧地包裹着他,压迫着他,催促着他,令他无端地焦虑,躁动,不安。他不由得站起身来,摸索地,艰难地迈步。
四周一片沉寂,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没有目的,没有思想,不能自由自在的呼吸。他想跑,但脚下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他想呐喊,想求救,但嗓子里却像塞了一团海绵,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惶恐地护住自己的心,但那颗心仍然止不住地向下坠,向下坠,向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
终于,一丝光亮穿透白雾,向他暖暖地照射过来。他欣喜若狂地向发光的方向奔去。渐渐地,光线越来越亮,白雾越来越淡薄,他看见他的父母,手挽着挽手,相濡以沫地互相扶持着,用充满慈爱,充满期待的目光热切地注视着他。父亲对他说道:“梦儿,留下来,这个家需要你!”他那花白的头发在雾气中闪着白光,深深的皱纹里蓄满衰老的无奈。
母亲向他敞开怀抱,说道:“梦儿,来,快到娘这儿来!”袁梦激动地向他们奔去,然而,他却扑了个空,父母的身体消失了,迎接他的是一团轻寒的雾气。他惊惧地四下寻找,不停地喊着:“爹!娘!”颤抖的回音四处冲撞。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梦哥哥!梦哥哥!”他猛然回头,看见秀桔又大又深的眼睛在雾气中像寒星般闪烁。“梦哥哥,我们一起去点灯山上看星星看月亮好不好!”他又向秀桔奔去,秀桔消失了,空中落下无数雪白的纸片。他拾起一张,那竟是一张用毛笔誊写的传单,隽秀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这是我写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袁梦正疑惑不解的时候,一个身影倏地从他身边掠过,他快步跟上去。那身影停了下来,开始朝着一个方向慷慨激昂地演讲。突然间他回过头对,冲着袁梦大声说道:“你忘了你的誓言了吗?”袁梦惊呆了——对方有着和他同样的浓密不羁的黑发,英挺的鼻梁,又大又深、神采奕奕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坚定的下巴——这不是他自己么?
他嗫嚅着说:“我没忘,我没忘,我怎么能忘!”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身影消失了。袁梦发狂地喊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没有人回答他。他一遍又一遍地喊叫,直到气力用尽,瘫软在地。
“你可回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抬起汗涔涔的头一看,竟是兰花仙子——不,是阮心素!她仍然穿一袭白色长裙,腰间系条孔雀蓝的蕾丝腰带,长发轻拂,鬓角上插两朵薄荷绿色素心兰。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用一条雪白的,带着兰花香味的丝巾为他拭汗,樱唇轻启:“你可回来了!你能为我留下吗?为爱留下,永不离开!”
一种幸福的晕眩感像电流一般传遍他全身,他不顾一切地,紧紧地抓住阮心灵的手,生怕她也会突然间消失,令他重新坠入孤独与焦虑之中。他那炯炯发光的眼睛,深深地、切切地注视着她,她也用柔柔的、水水的眼神回望着他,他忽然忘情地吻住了她,吻住了她的芳香,她的甜蜜,她的温柔,清逸……
正当袁梦心荡神驰的时候,怀中的阮心素突然变成一朵巨大的素心兰,肥厚的花瓣上泛着斑驳的红光,就像泼溅的鲜血一样刺目惊心,粗壮的花蕊唬的一声弹射出来,就像巨人的舌头,又像是妖怪的触须,将袁梦捉住,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然后将他拖向血盆大口一般的花心,一个声音凄厉地在空中回荡:“我为留下!为我留下!为我留下……”
袁梦猛地睁开眼睛,一头冷汗。他的房间里早已盈满了阳光,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拉开了,可以看到窗前的那棵老桂花树,浓密的树叶在阳光里发亮、跳跃。他惊魂未定地轻轻喘息着。原来是一场梦,一场多么奇怪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