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正躺在床上情思缱绻,愁肠百结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哒哒哒”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竟是秦昊然在窗外敲击着窗玻璃,一脸焦灼,嘴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说着什么。
“秦昊然……他是怎么上来的?”青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家明明住在三楼啊!
她忙跑过去打开窗户。“青嫘,我来救你了,我要把你带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秦昊然双手抓住窗框,想向上用力爬进去,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尝试数次都失败了,只得朝青嫘伸出手,对她说:“青嫘,帮我!”
青嫘用力拉住秦昊然的一只手,秦昊然用脚蹬着墙壁发力,正在紧要关头,青嫘身后突然爸爸的一声怒吼:“你们在干什么?”语音未落,人已经到了窗前。
他用力分开青嫘和秦昊然,将青嫘拉到一边,又转回来对秦昊然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和青嫘不合适不合适,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非要像只吸血的蚊子一样叮住青嫘!”
青嫘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不再言语。秦昊然大声喊道:“我爱青嫘,我一定要和她在一起!”
爸爸更是怒不可遏,“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和她分手!”说完,上前用力将秦昊然向外一推,秦昊然卒不及防,仰面向下坠去,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青嫘一下子惊醒过来——原来是场梦!
好可怕的一场梦!青嫘伸手擦汗,才发现自己衣衫完整,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牛皮纸盒,甚至连鞋子都还好好地穿在脚上,而窗外的天空已经隐隐泛出乳白色的晨光。
吃早餐的时候,青嫘有意无意地问妈妈:“妈妈,欧若拉是什么?”
妈妈一愣:“欧——什么若拉!那是什么?”
“您是不是想去大阪看樱花,南法看薰衣草?”青嫘又问。
妈妈更是一脸困惑:“云华的桃花、油菜花不好看吗?为什么非要跑那么远去看什么樱花,薰衣草!”
“您还说,年轻的时候宁愿嫁给爱情,若干年以后才发现,除了衰老,自己变得一无所有……”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一定是看剧看多了,里面的台词记住了一句半句……”
袁梦大病初愈就回去教书了。因为拗不过袁老爷和袁太太,他只好退掉杏花巷的小屋,搬回家住,吴妈又开始照顾他的一日三餐。虽然袁梦觉得住在家里并没有住在杏花巷的小屋里那样自由自在,但毕竟能回明轩学校教书,能整天和那群天真无邪的孩子们在一起,尤其是能天天见到心素,他又觉得很知足。
一天下午,袁梦正在教孩子们念《关雎》,一个小女孩举起手,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袁梦便点名问道:
“小红,你有什么问题吗?”
小红站起来,指着窗外说:“袁老师,外面的草地上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在朝你挥手!”
袁梦一看,竟是心素。他给孩子们布置完作业,便急急忙忙地走出教室。
“心素,出什么事了!”在他的印象里,心素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找过他。一定有大事要发生,他暗想。
果然,心素一脸忧虑地说:“我父亲今天一大早就从静安赶来了,他说想要见见你。”
阮寒山要见我!袁梦心里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和忧惧。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位名震云华的传奇式人物。但暴风雨迟早会到来的。为了心素,为了他们的将来,他必须去面对这一切,而不是像个逃兵一样可耻地退缩。
他问:“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心素说完,又加重语气补充一句,“你一定要来!”
袁梦快快地说:“放心吧,我一定去!”他不能让心素看出自己的紧张。
几个小时后,一身隆重打扮的袁梦坐在了暗香馆客厅里的沙发上。心素为他沏了一盏茶之后就忧心忡忡上了楼,袁梦没有喝那杯茶,现在那杯茶已经凉了,阮寒山还没有出现。空气变得凝滞起来,整个暗香馆安静得可怕,吊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显得十分刺耳,袁梦有些紧张地将两只手攥在一起,手心涔涔地冒汗。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阮寒山才踱着方步走进客厅。袁梦赶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叫了声“阮伯伯”。
阮寒山是一个高大挺拔,仪表堂堂的中年男子,阮翔鹤那双深邃含蓄的大眼睛,秀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正是从他那里继承而来的。不同的是,阮翔鹤的脸白晰细致,有一种书生般的斯文柔弱。而阮寒山的皮肤黝黑粗砺,有一种惯于在商场上厮杀拼斗的粗硬豪放,尤其是他那双眼睛射出锐利无比的目光,似乎只一瞥就能把对手看得通通透透。现在,他就用这种目光上下打量着袁梦。
打量完毕,他示意袁梦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做工精巧的银质烟盒,打开来捻出一支香烟衔在嘴里,然后把烟盒递给袁梦,袁梦忙表示自己不抽烟,阮寒山便收回烟盒,点燃了嘴里的那支烟,狠狠地吸上一口,悠悠地吐出几个烟圈,这才走到袁梦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
“心素真是好眼力,袁先生果然一表人才!”他的声音低沉略带些沙哑。
袁梦忙说:“阮伯伯过奖了!”
“听说你是聚珍堂的大少爷,又在北平念过几年大学,在云华称得上凤毛麟角,出类拔萃。为了心素,竟然放着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做,跑到乡下去做个穷教书的,有这回事吗?”
“也不完全是为了心素。我喜欢清静,喜欢教书,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聚珍堂里面人多吵闹,我又不擅长迎来送往,发号施令那一套。”
阮寒山在烟雾里淡淡一笑:“果然是书生意气!在这一点上,你和林浩南截然不同。”
袁梦听到林浩南的名字,忍不住好奇地问:“阮伯伯,林浩南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话一出口又觉得后悔,这个时候提起林浩南,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怎么,心素没跟你提过他?”阮寒山想了想,点头说道:“也难怪,林浩南让她伤心了,她不愿再想起以前的事情。”
他看见袁梦一脸挣扎的表情,会意地笑了,说:
“他是个英俊不凡的小伙子,很受女孩们的欢迎,又能说会道,机灵圆通,尤其是,野心勃勃!一个没有野心的人,终究是个平庸软弱的人,但野心太大也不是件好事,这会令人利欲熏心,忘乎所以。林浩南身上就有这个毛病。听说他从小父母双亡,在舅舅舅母的白眼中艰难度日,十三四岁就被他们赶出家门,凭着自己的聪明头脑和非凡的吃苦耐劳的能力到城市里打拼。想必正是他孤苦无依的经历造就了他的野心。”
“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像他那样出身不好,经历过许多不幸的人。痛苦的成长经历往往会扭曲他们的心灵,令他们变得爱慕虚荣,功于心计,心如铁石,为出人头地可以不择手段。我提拔他,让他一步步做到经理的位置,是因为我欣赏他的工作能力,但并不欣赏他的人品,我一惯的用人原则就是:为达目标不择手段的人不值得委以重任。”
“但我没有料到,他见自己在我这里得不到重用,为了他的远大前程,就打起了我女儿的主意。心素那时候还在和一个姓秦的教书先生谈恋爱。她是个天真单纯的女孩子,经不起林浩南的死缠烂打,花言巧语,很快就被他迷住了,而秦先生又清高孤傲,耿直迂腐,根本不是林浩南的对手,很快就从情场上败下阵来。”
“林浩南骗得了心素,但骗不了我,我不同意他和心素的婚事,同时为了警告他,撤掉了他经理的职务,把他降为普通的职员,从最底层做起。心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听了我的劝说之后,虽然很伤心,但从此不再与他来往。他受不了失败的打击,很快移情别恋,泡上了一个外地的舞女,不久后就和那个舞女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说不定又在哪家大公司里面虎视眈眈地寻找下手的机会了!像他这样的野心家,是不愁找不到机会的!”
“也有人怀疑林浩南已经死了,凶手就是我,因为我不同意他和我女儿的婚事——真是可笑之极!想必他们听书听得多了,看戏看得多了,就把我想象成一个心狠手辣的黑社会老大。事实上我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我能做到的,只不过是在我权力的范围内,给予他应得的惩罚,同时保护住我的女儿不受他的欺骗罢了!你说是不是,袁先生?”
袁梦想了想,说:“我相信阮伯伯不是凶手!”
阮寒山很感兴趣地看着袁梦:“哦!为什么?说来听听!”
“道理其实很简单。阮伯伯是个精明的商人,既然您有权力有能力制止住他们的婚事,又何必杀他呢?杀了他对您对公司又有什么好处呢?”
阮寒山朗声大笑道:“说得没错,损人不利已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袁先生果然聪明过人,在这一点上你和林浩南不相上下,但在其他方面,林浩南不及你万分之一。论出身,你出身于富贵人家;论才学,你在云华是有名的才子,还考上了北平的大学;论人品,你心胸开阔,至情至性,有理想有热情,而绝无功利心和欲置人于死地而后快的勃勃野心。我最欣赏的就是像袁先生这样的性情男儿!心素嫁给你,我放心!”
阮寒山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飞快地打起了算盘。他阮寒山是何许人也,怎么会单凭对方几句动听的话就把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他?他早已暗地里派人把袁梦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除了遍布云华的店铺,房产,田地,聚珍堂的百年金字招牌还是袁家最可观的一笔隐形财产,袁梦是袁家唯一的继承人,若大的家业最终会是属于他的,也就是属于他女儿的。
他把一个叫桂生的亲信安插进了聚珍堂当眼线。这个眼线很快发挥了作用,只用一壶热茶就制造了一起“寻衅滋事,扰乱治安”的闹剧,让袁老爷消除了部分对他的成见。
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什么“巧合”,“运气”之类的弱者词语,有的只是谋划,运筹,再派办事得力的手下去实施——“得手”才是他最喜欢的词语之一。
只有袁梦这样有根基的青年才俊才配做他阮寒山的女婿。像秦潇这样的穷书生,林浩南这样的投机分子,都入不了他的法眼。秦潇是好对付的,只需击垮他的骄傲,他就会主动放弃。林浩南有些难缠,但对他阮寒山来说,也不过是一碟小菜而已。
听到这句话,袁梦却没有表现出阮寒山预想中的欣喜若狂来,他认真地说:
“阮伯伯,您的这种唯出身论我不能同意。出身低微的人不一定都会变坏,也有很多出身低微却很有出息的例子,他们勤奋刻苦,有上进心,乐于助人,即使成功了,也很谦虚,懂得感恩,从不会看不起别人。我听说阮伯伯就是穷苦出身,全凭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发展今天的局面。我一出世就拥有很多东西,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因为那都是我祖辈的功劳,我没有为它付出过半分努力。相反我更佩服像您这样出身低微,却靠自己的拼搏而出类拔粹的人。”
阮寒山不动声色地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挑未来岳父的错,不卑不亢,游刃有余,是个人才!你说得没错,我是出身低微,从小吃过很多苦,所以我最了解我们这类人的想法和心态。我也是个野心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那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拜倒在我的脚下,让他们仰视我,讨好我!经过多年打拼,我终于成功了,报复的愿望也得到了满足。你的父亲,袁老爷,一定没少向你透露过我的劣迹吧,类似什么聚众伤人之类的?”
袁梦想起父亲的话,先是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表情复杂。
阮寒山笑道:“那就是说过啦!没错,以前我是有些年轻气盛,最听不见别人揭我以前的伤疤。其实也是一种无奈,明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态很阴暗,很扭曲,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后来年纪惭长,慢慢地也就看开了。只是以前做的那些荒唐事,想抹掉也难。就好比一面刷得雪白的墙,平白无辜地被人在上面钉了个钉子。就算后来你把那颗钉子取出来了,洞还在那里,伤疤难以平复,墙也不再是原来的那片墙。我最欣赏,最向往的还是像你这样出身好,有家教,心态平和、积极开朗的年青人。”
他很快地看一眼若有所思的袁梦,又说:“英雄莫问出处!也许你的想法是对的,一个人无论出身寒微还是出身富贵,只要他不改初心,做人做事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终将会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人。”
袁梦兴奋起来:“阮伯伯说得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阮寒山含笑道:“所以,我们还是有共同点的!”
他朝楼上喊道:“心素,快下楼来,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话刚落音,心素的脚步声便急不可待地在楼上响起,她一边往楼下跑,一边急切地问道:
“爹爹,什么好消息?什么好消息?”
阮寒山迎上去拉住心素的手,和她一起走到袁梦跟前。
“心素,这位袁家少爷爹爹很喜欢,我同意你们的婚事!”
两滴大大的眼泪从心素眼里涌出来,她一下子仆倒在阮寒山怀里,幸福得泣不成声:
“谢谢您!谢谢!您真是我的好爹爹!”
“傻孩子,还用得着对自己的爹爹说谢谢?”阮寒山慈爱地轻拍着心素的背,安慰她道:“无论爹爹赞成还是反对你的婚事,出发点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既然你已经找到了一个真正值得你爱的人,爹爹只有祝福你们俩永远幸福快乐!”
袁梦也喜不自胜,忙说:“阮伯伯,谢谢您同意我和心素的婚事!”
心素渐渐平静下来,她走到袁梦身边,挽住他的手,不胜娇羞地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阮寒山对袁梦说:“听说你爹娘已经同意了你和心素的婚事,你也已经搬回家去住了。这样吧,我在云华只呆两个月,两个月之后,我就要出趟远门,可能有些日子不能回来了。所以,你们就在这两个月之内,把婚事办了吧!我没有什么好的礼物送给你们,就把香径园做为心素的陪嫁!我知道,心素离不开香径园。”
说完,他又转向心素:“心素,以后香径园就是你的了,兰姨和那些工人继续留在这里。你和梦儿成亲以后,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至于小鹤,我为另外给他置办一处宅子,他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
“太好了,爹爹!”心素雀跃道。
袁梦却面露难色:“阮伯伯,我是家里的独子,恐怕我和心素成亲之后,父母会留我们住在家里。”
阮寒山不悦道:“我也并没有说,你和心素成亲以后一定要住在香径园!但如果心素想回香径园的话,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她。现在,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和心素成亲!”
袁梦连声说道:“阮伯伯,我愿意,愿意的!”
阮寒山正色道:“怎么,你还叫我阮伯伯!”
袁梦恍然大悟,有点难为情地叫了声:“爹爹!”
阮寒山满意地朗声大笑起来,心素则羞红了脸,一扭纤腰跑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