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么呢?”芳婷将一盘色彩艳丽的食物摆上桌几。
“我在想,那天我差点掉进清江的时候,感觉时间突然变慢了,眼前的人,人的动作都变得很慢很慢,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平日里美丽的风景一下子失去了颜色,变得阴森狰狞。我不敢往下看,江水里似乎有个声音在向我招唤——来吧,快来吧,这就是你的归宿了……”
芳婷咯咯地笑起来,一时花枝乱颤:“我就知道,那件事发生以后,你总也不提,看起来若无其事,其实被吓得不轻。这不,都过去几天了,还放不下呢。快别想了,尝尝我做的沙拉吧,让它来治愈你!”
青嫘一看,盘子里红,绿,白的食物相间摆放,那样鲜艳明丽,就像拨云现日一般灿烂,让人止不住地嘴角上扬。“光是颜色就足以治愈我了,该不会是马苏里拉番茄沙拉吧!”她惊讶道,“你在哪里找到的新鲜水牛马苏里拉?”
“识货啊!”芳婷服气道,“我的一个朋友在静安做进口食品代理,来云华联系业务,带了些样品,见我喜欢,就送了些给我。别光看,快尝尝吧!红的是番茄,白的是水牛马苏里拉,都切成厚薄均匀的片,绿的是罗勒,这三种食物的味道最是搭配!我还挤了些柠檬汁,和橄榄油,少许蜂蜜一起调成汁,还有现磨的黑胡椒,海盐和混合干香草洒在上面。”
“你的罗勒终于派上了用场。”青嫘同时将红白绿三样放进嘴里,一阵咀嚼过后,顿时赞不绝口。“如此简单,又如此清爽美味!罗勒的香味起到了画龙点晴的作用!天!我也爱上罗勒了,也要为自己种上一大片罗勒!十里罗勒!”说完又觉得自己夸张得可以,不禁呵呵笑起来。
“我还记得上次你在采摘罗勒的时候,说它们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先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孕育出一棵小小的苗,再慢慢长出叶片,抽出枝条……多难才有了这一大片的绿色!每摘一枝都觉得心痛,每片叶子都让你怜惜。那我这样大吃大嚼,你不得找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了!”
“看到你那样对待果儿,我倒真想找个无人的角落痛哭一场!”芳婷深深注视着青嫘的眼睛,“你知道我当时怎么样的吗?我在想,不要这样,求你了!怎样的情节你都可以写,就是不要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
“那几天,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极点……”青嫘轻声说道,“相信你能想像出我当时心情的黑色。就在我从码头的围栏坠落,妈妈跪地求饶的那一刻,就像心里最柔软处,被一把轻蔑的刀狠狠戳中,一刀见血的。”
“感觉到了!”芳婷体贴道,“有的电影,一开场就会安排一只可爱的小狗跑出来,我就会预感到,它不过就是导演安排的一个道具而已,派上的用场,要么用它的死亡证明反派的凶残,要么提供一条微不足道的线索,这样的电影不看也罢,更别提那些血腥的,以虐杀取乐的可耻故事。你不一样,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就在心素把果儿埋葬的那晚,我几乎一夜的失眠,地上又多出许多自杀的头发了吧,天亮一看,果然到处是它的尸体。”
“我一直愿意相信人性,却很不幸运地一直遭遇打击。每次都会努力说服自己重新抖擞精神去相信人性,却又遭遇更沉重的打击……想起《罗生门》里说的,罗生门里的鬼都会因为害怕人性之恶而逃走……可以理解我为什么喜欢小动物,还有植物,花花草草从不会刻意伤人。如果有一天,围绕在周围的全是植物和动物,说明已经彻底失望了呢。心伤得多了会一病不起。”
“别那么灰心,老天还是公平的,给你一片黑暗也开个口子照进一束光来,也许是束强光,将所有的黑暗照亮……就像有把你推下围栏的一双手,就会有把你拉上来的,更多双手。”
“是啊,虽然我是个不走运的人,可是遇到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听到这句话你感动了吗!”青嫘说完,和芳婷相视一笑。
“我跟你说起过阿洪的故事吗?阿洪是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青嫘陷入回忆中。
“很多年前,一天下班后突然接到一个电话,一个陌生的声音自称是我的旧时同学,滔滔不绝说些听不懂的‘往事’,其实明明知道他在说谎,知道自己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还是自我催眠式地认可了他。那时还没学会拒绝,又有些寂寞,从前的老朋友一个也不在身边。”
“好在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交往几次过不多久就无疾而终了。只是心里多了一道坎,原来还有这样的人自称是你的熟人你忘了就是你不对然后就可以大摇大摆进入你的生活,对你指指点点邀请你参加聚会给你介绍新的朋友……后来想想一个人长大真不容易,尤其是蠢萌如我,漫长的‘青春期’里没有被害也没有害人毫发无损的就是幸运!”
“两三年前又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再也无法淡定了。总觉得新添加的那个微信好友‘阿洪’十分可疑,样样都可疑,越来越可疑……他不会这么说话,不会恭维,不会油嘴滑舌,他不是他……网络上那个隐藏在‘阿洪’背后的那人,隐忍,屈俯,侍机而动,其实只是为了挖一个更大的坑……还是会跟他聊天,只是心存一丝侥幸,也许他真的是呢?故人终究不多了,而他又是心里最柔软的一处角落。”
“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他惭惭使去耐心,终于有一天爆发了……我还在想,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看看你,真没有素质,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却没有一点胜利的喜悦,怎么反倒觉得受伤了呢……莫非真的是一场误会……如果真是这样可怎么好……”
“后来终于有点想明白了。他的那一句‘肌肤之亲’,很像他的风格!也知道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不然怎叫老友?他就是他了!”
“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会收获某一种类型的情谊,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些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人走过海滩,脚印很快被海水抹个干净。如果真有什么可以留下来的,那一定是他不看表面的热闹,而看到热闹背后的趣致。我原以为,阿洪就是这样的人。”
“经过这件事以后,我似乎明白了,我心里的那个阿洪,只是我想象中的阿洪,真的能做到不急,不燥,不愠的人,其实他不是。情绪的失控,全是因为满满的骄傲受损。不止是这些年来进化方式不同。细思极恐,原来竟从未了解过他……还强求什么呢,人走过去,不是必然要留下脚印,也许海水很快将它抹个干净。”
“人长大了,学会了保护自己,就要丢掉信任,真诚,变得麻木无情?还是找个借口——生活才是罪人,我们总是受害,然后遗忘所有的不快,就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土里。”
“只能说有的才华,支撑不起他的野心。有的容貌,支撑不起她的虚荣。而我有的才华我的容貌,支撑不起我铺天盖地的田园式浪漫……”
“我这样自顾自地喋喋不休,是不是让你厌烦了?”青嫘回过神来。
“怎么会?你肯说,说明你在自愈中,说得越多越好。”芳婷笑笑说,“只可惜,那时我不在你身边,不能给你做些好吃的。”说完,她把乳酪和番茄切成小块,和罗勒叶一起送进嘴里。
“我知道,自己有些与众不同,也许是更脆弱一些吧。姑姑总说,到现在她还能想起我刚出生时的哭声,那么委曲可怜,那么伤心透彻,竟不似小小婴儿发出的,倒像出自饱经风霜的百岁老人的身体,背负了全世界所有的忧郁……”
“现在流行的那些词,什么‘比悲伤更悲伤’,‘悲伤逆流成河’等等,都不足以形容,那种哭声里蕴含的穿越几个世纪的悲伤。”
“就在我掉下围栏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些被刻意遗忘的往事。”青嫘凄然一笑。
“那天温美香跟我抱怨说,爸爸和她在一起那几年,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里一直有个结,那就是自觉对我的亏欠,让他时时觉得痛苦,我出事以后更是悔恨交加。”
“她曾经用分手来威胁爸爸,霸道地要求他在嘉图和我之间做出选择。结果他没有妥协,这才发现,原来在爸爸心里,她和嘉图始终不能与我和妈妈相比。”
“其实她没有说实话。还有一个原因,让她始终耿耿于怀,那就是爸爸把他所有的财产——几幢老宅留给了我和妈妈。”
“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句话吗?我是记得的,你说,‘你爷爷给你爸爸在县城繁华路段留下了几幢老宅,而你爸爸为了温美香是净身出的户,将老宅全都留给了你’!”
“爸爸净身出户是不假,却不是为了温美香,也不完全是替他自己赎罪,以弥补他对我和妈妈的亏欠。而是因为,那几幢老宅原本就应该属于我妈妈。”
“属于你妈妈的?”芳婷吃惊地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因为我妈妈也姓阮!”
“你妈妈不是姓刘吗?”
“她养父姓刘,自然也就随了养父的姓。我的那几个舅舅,并不是妈妈的亲弟弟,算起来,只是她的表弟。”
“原来如此……”
“妈妈的爷爷,和爸爸的爷爷,原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妈妈是家里最小的一个,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和姥姥最亲近的姨姥姥出嫁十年一无所出,便求了姥姥,将妈妈过继给她当女儿。没曾想,妈妈刚过继不到两年,姨姥姥便生下了大舅舅,后来又有了二舅舅。虽然连生了两个儿子,姨姥姥还是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妈妈,妈妈也就断了再回阮家的念头,踏踏实实做她的刘玉竹,而不是阮玉竹。”
“后来,爸爸的爷爷嗜烟嗜赌挥霍光了家产,连累得一家人清贫度日。偏偏妈妈的生父家连遭祸端,先是长辈们相继离世,三个哥哥死于战乱,两个姐姐接连染病夭折,只剩了妈妈一个还早已改随他姓,家中产业无人继承,便由爸爸的爷爷接过手去。”
“我爷爷是个念旧的人,暗中撮合妈妈和爸爸成了亲,又在去世前立下遗嘱,将老宅悉数传给了爸爸,原意是要将原本属于我妈妈的财产归还给她。”
“温美香不了解其中原委,以为爸爸偏心妈妈和我,所以深怨了他,为她以后抛下他,带着嘉图远赴英国埋下伏笔。”
“好复杂的故事啊!”芳婷叹道,“如果不是我足够聪明,非要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不可。”
“对了,”芳婷想起什么,“你妈妈知道她和你爸爸之间有亲缘关系吗?”
“我宁愿相信她不知道。”
“如果知道就有意思了,想想你妈妈的工作——好讽刺!”芳婷说完,又有些担心自己失言,忙看青嫘一眼。发现她并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
“更讽刺的是,他们生下了我!”青嫘显得心事重重,“有亲缘关系的同姓男女生下的孩子,就像是半个怪物。我就是这样的怪物。”
“如果阮家的性格里有所欠缺,我就有双倍的欠缺。如果阮家犯了错,我身上就背负着双倍的负疚双倍的忧思……”
“青嫘,我看你是想得太多了!”芳婷摇摇头,“你怎么不往好处想想,比如阮家人长得美貌,你就拥有双倍的美貌!阮家人聪明,你就拥有双倍的聪明。”
“遇事总往坏处想,说不定就与此有关。”青嫘叹了口气。
芳婷开始掰起手指头来:“你,你爸爸,你爸爸的爸爸,你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算起来已经超过了三代,还是同父异母的关系,根本算不上近亲好不好!”
“你知道吗,维多利亚女王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是她的表弟,他们一共生了九了孩子。音乐大咖巴赫也跟自己的表妹结婚了,生下的孩子都很聪明,有几个还拥有与他相似的音乐才能,在音乐界也算是颇有造诣。”
“你知道的还真多!”青嫘嗔道,心情倒也放松起来。
青嫘这才留意到,芳婷今天的打扮与往日不同,一袭古典红长裙包裹着她饱满的身体,显得格外雍容闲雅,再细细看去,只见她妆容精致,唇红娇艳欲滴,行动处香风袭人,嗅之欲醉。
“今天怎么打扮得如此高调!”青嫘奇怪道,“准备去约会?”
“不是要去约会,而是因为,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芳婷扬起眉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