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妈妈请来了援兵——久不露面的爸爸出现在青嫘面前。信奉“以理服人”的他,拿出当了数年老师的职业范儿来,摆事实,讲道理,苦口婆心地劝说青嫘,希望她能放弃孩子,完成学业。
在他们的轮番轰炸下,青嫘终于点了头,她做回当年那个爸爸妈妈的乖乖女儿,任由着妈妈熟练地安排好一切……妈妈也拿出了她的职业范儿来。只是没料到的是,这次她要拿掉的竟是自己女儿肚子里的骨肉。
就在青嫘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哒哒哒”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竟是秦昊然在窗外敲击着窗玻璃,一脸焦灼,嘴唇一张一合的,似乎在说着什么。
“秦昊然……他是怎么上来的?”青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家明明住在三楼啊!
她不知道,楼下正围着一群人,一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边眼看着秦昊然顺着外墙上安装的管道,向上一直爬,一直爬……突然他一脚踩空——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还好只是一场虚惊。秦昊然很快稳住阵脚,继续向上爬去,一直爬到三楼青嫘房间的窗户下。
一天一夜没见到青嫘,她的父母又三缄其口,避而不见,猜也能猜出这其中的原因,还有接踵而至的必然的结果。不,他不会让这结果出现。这三年来他苦心经营着和青嫘的感情,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眉目,他是绝不会轻易放弃的,哪怕让他冒着生命的危险。
她忙跑过去打开窗户。秦昊然双手抓住窗框,脚蹬着墙壁用力一跃站上窗框,又轻轻向下一跳,跳进屋里。
“你爬这么高,就一点不害怕吗?掉下去了怎么办,摔伤了怎么办?”青嫘看着秦昊然,惊魂未定。
“我不怕!青嫘,我来救你了,我要把你带走!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话未落音,妈妈闻讯跑过来,尖叫一声后,爸爸也出现了。他将青嫘拉到一边,又转回来对秦昊然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和青嫘不合适,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硬凑在一起不可能幸福的,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秦昊然请求道:“何叔叔,我爱青嫘,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爸爸更是怒不可遏,“口口声声爱呀爱的,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和她分手!你这样纠缠着她,我看你是自私透顶才对!青嫘还是个孩子,我最清楚她考上那所名校有多不容易,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放弃学业,放弃前程,除非我死了!”
青嫘蜷缩在角落里,看着他们越来越激烈地争吵着,浑身颤抖,默不作声。她还没从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中缓过神来。她想不明白秦昊然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感动她和她的家人吗?可秦昊然失算了。他这一惊人的举动,非但没有挽回局面,反而激化了和青嫘父母的矛盾。不但没让青嫘感动,带给她惊喜,反而让她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莫名的恐惧。
她想起那晚和一个男生约会时,秦昊然尾随着他们潋滟湖,抡起一个啤酒瓶朝那个男生后脑砸去的那一幕……那样冷酷而暴戾,跟平时那个谦恭有礼,深情款款的秦昊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更像猎犬,像老虎,为了保护自己的领地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他没有想过,如果那天他用力再猛一些,运气再坏一些,那个无辜的男孩可能已经重伤,甚至不治而亡……他也没有想过,如果那个男孩死了,他会怎样,青嫘又会怎样——他的一生尽毁,他的家人万劫不复,而她也将在悔恨中渡过一生!
这次他又用自己的生命来当赌注——想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是个情圣吗?还是要显示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同样的不计成本,不计后果。至少在那些围观邻居的眼里,青嫘已经变成了个玩弄感情,三心二意的坏女孩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自然还会有第三次……下一次他又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举动来?他可以那样凶狠地对待别人,说不定哪天也会同样凶狠地对待她——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啊!青嫘不愿意被这样的人控制——我一定要摆脱掉他,一定!
最后秦昊然还是听从了青嫘爸爸的劝说,离开了青嫘的家。她不知道爸爸用了什么缓兵之计稳住了他,也没有心情去想。现在她满脑子里都是手术室雪白的墙壁,还有妈妈手里闪着寒光的手术刀……
青嫘看到自己躺在手术台上,身体失去了痛觉,意识却清醒得像台高速运转的雷达。她感觉到妈妈在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感觉到仪器冰冷地触碰到她的子宫,她分辨出周围每个人的脚步声,甚至能听清他们每一句的轻声低语……
随着一股鲜血喷涌而出,胎儿应声而落,阵阵浓烈的血腥味掺杂着死亡的气息迅速弥漫了整个手术室……那个尚未成型的胎儿,将和其他被打掉的胎儿一样,被血淋淋地装进桶里……自会有人拎了出去,倒进百米外那个荒废的荷花池,眨眼间便被淤泥吞没消失了踪影……数小时后,麻醉药开始失效,宫缩的疼痛一阵阵袭来,青嫘忍不住大叫“啊——”,那声音却被血泊迅速淹没……
青嫘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波斯美人花海当中,不远处两个女孩正对她指指点点,一两句话飘进青嫘耳里:那个人好奇怪啊……快看这些花,好像是波斯美人……居然是血红色的,血的颜色,血……
血泊里的啼哭声更加猛烈,她耳边的低语变成了凄厉叫喊:你不要我了吗,不要我了吗……
“这是你的第几杯黑咖啡了?”芳婷收走青嫘面前的空杯,“我说过多少次了,咖啡喝多了也会醉!”
“我还忘了多少?”青嫘一脸愁苦地用力揪扯发根。
“别揪了,你一来默匠,地上就全是你的头发!”芳婷摇摇头。
“你知道吗,我曾经……”青嫘环视四周,还好,周围没有一个客人,服务生和帅哥咖啡师也不知去了哪里。
“放心说吧,今天是周一,客人最少,我给修凡他们放了一上午假。”
“我曾经——流过一个孩子……”
“秦昊然的?”
“原来你知道!”
“我才没那么八卦!我猜的,除了他还是能是谁的!”
“我竟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孩子!”青嫘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似乎那上面沾满了鲜血。
“我要是你,就不这么想!”芳婷耸耸肩,“把他留下,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总不愿看到他以后怨恨你的样子吧。”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爸妈一劝我,我就……现在想想,也许我太过于完美主义了,也许秦昊然说得对,没有多少父母是准备好了以后再生小孩的。就像你,我,说不定都是父母寻欢作乐的副产品,还不照样过得好好的!更别说乡下那些穷人家的孩子,天生天养,也是一种活法。”
“你跟别人也许可以,跟秦昊然……”芳婷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见过他?”青嫘吃惊道。
“你忘了,那个暑假,应该是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吧,我带同学去点灯山玩,下山的时候,在飞来峰碰到了你们。当时我们还聊过几句,我看你们的表情很不自然,心里就明白了大半——你们就是从那时起,好上的吧!”芳婷含笑道。
青嫘回想起玫瑰木那一幕,顿时飞红了脸,低头不语。
“后来也听你,还有何连池断断续续地说起过一些关于他的事情。说实话,你们不合适。”
“听你的口气,怎么跟我妈妈一模一样!”青嫘不满道。
“他最吸引你的,一定是他的长相,还有对你的殷勤态度吧!其它的,你又了解多少呢!”
“当然了解!他在学校里,也算是个风云人物。”
“我见得多了,在学校里混得好的,未见得在社会上就一定吃得开。”
“我还去过他在山里的家,他……很孝顺!”
“孝顺?老天,千万别夸一个男人孝顺!”
“为什么?”
“说明他的才华不够出众——男人没有出众的才华,挣钱的能力就会弱一些,又想不出他身上别的优点,只好夸他孝顺,不过是给他个台阶下。”
“他是真的孝顺,”青嫘忙替秦昊然辩解道,“他刚工作不久,就把父母从乡下接来自己身边照顾!”
“那就更糟了!他那么孝顺自己的父母,赚钱的能力又有限,结果就是,他没有办法照顾你的父母,甚至还要让你跟他一起,去孝顺他的父母。”
“我妈妈有自己的生活,不需要他照顾。如果他父母需要我去照顾他们,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青嫘顿了顿,又说,“他还很善良,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他妹妹,自己回到云华打工,给妹妹付学费,生活费。像他那个年纪的男孩,多数还忙着追星,忙着打游戏呢!”
“对自己家人好,未必会对别人好。就像一个人喜欢小动物,不能说明他一定会喜欢人类。青嫘,之所以说你们不合适,就是因为,你太单纯,心理年龄远小于生理年龄,而秦昊然太老练圆滑,小小年纪就离开学校闯荡,以后更是深不可测,这对你不公平。”
“原来,你也是个唯出身论者,”青嫘不悦道,“我以为,住在莫奈花园,拥有一个童话般小院,养着一只白妖怪和一只黑妖怪的芳婷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你到了默匠,就变回一个满身铜臭的店铺老板了!出身低微就一定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我也见过不少出身低微,却人品高尚的人。至少,他们从不会看不起别人。”
“你是觉得,我住在莫奈花园,拥有一个童话般的小院,巧做羹汤话锦瑟,就应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姐姐吗?”芳婷认真道,“人是复杂的动物,都长着几张截然不同的隐形的面孔。”
“我们目所能及的一切并不是真实,阳光,鲜花,甜美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深不可测的黑暗和丑陋。就算我们遵纪守法,从不招惹别人,也未必能如愿过上安宁顺畅的日子。我宁愿相信那四字箴言:好人寥寥!越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越要学会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她深深注视着青嫘,眼神灼烫。
“而且,我并没有看不起他的意思。如果你不是你,而是他的同类,我倒要为你们祝福。”
“那我是个什么样的我?”青嫘不解道。
“你啊,有点文艺,有点愤青,追求完美,理想主义,浪漫到极致。热闹的旁观者,就像喜欢孤独一样厌恶庸常。”芳婷笑起来,“还很幼稚,说话不经大脑,得罪人而不自知——总之,你就是个大龄的少女,再过若干年,你也不过是个高龄的少女,依旧爱看宫崎峻的动画电影,一遍又一遍地看。只有让你生活在一个琉璃屋里,你才会快乐。”
“我不是那种追求物质的人,你知道的,从来不是,”青嫘嗫嚅道,“不需要名牌衣服和包包,简简单单就好。”
“那是因为你从小没吃过苦,”芳婷笑道,“没过过秦昊然那样的生活——”想了想又说,“还是换个说法吧,秦昊然会在情人节给你送玫瑰吗?”
青嫘想了想,低声说:“刚开始时,他送过我玫瑰花。后来就越来越少了。他手头拮据,我体谅他。”
“所以,反倒是你常送礼物给他!”芳婷的眼神锐利。
青嫘点点头,又说:“他常去学校看我的,他说,他很想我!”
“该不会,连来回的车票都是你帮他买的吧!”
青嫘默不作声。
“别告诉我,他对你家的情况一无所知!”芳婷眼神犀利,“你并不是个穷人家的孩子,你爷爷给你爸爸在县城繁华路段留下了几幢老宅,而你爸爸为了温美香是净身出的户,将老宅全都留给了你!”
“我还听说,你爷爷的爷爷,曾经拥有过大半个云华!你们阮家,在当时是云华的第一大户。你妈妈单位的办公楼,宿舍楼的所在地,就是你们阮家的产业。啧啧,厉害!虽说后来没落了……可是我相信那句话:没落的贵族强过无来由的暴发户,更何况秦昊然只是个出身山野的无名小卒——”
青嫘打断芳婷:“我爷爷的爷爷,曾经拥有过大半个云华又如何?没有人记得他是谁。还有我爷爷,眼看着财富如春雪般消融而无力回天,到最后只剩下几幢空荡荡的老宅。‘大英雄何竟死亡’,就连古老的德伯维尔家族也会没落如斯。至于我父亲,更是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秦昊然是出身山野,可白手兴家的例子也很多啊!我始终相信那句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即使蒙尘,也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它会恢复煜煜生辉的本质,时光的流逝也不会将它磨蚀,反而增加了它的价值。”
“我的直觉——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芳婷摇摇头,“秦昊然不是你说的那种金子。他努力,其实只是想拥有点石成金的手指头。他那么果断地中断学业,回云华找工作,你不觉得,这很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吗?肯定有某种笃定在支撑着他。事实也是如此,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他就算没得到大学的毕业证书,找不到体面的工作,以后也不必为生计担忧。”
青嫘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要动不动就把一个人往坏处想!我是跟他提过老宅的事,可未必见得他就是别有用心。那时云华的老房子到处都是,根本不值什么。而且,我从来没把它当回事,妈妈有精力就去打理打理,无暇顾及就让它空在那里。以房子为荣,甚至因此放弃努力,放弃在自己的学业上、工作上有所建树,是件可耻的事情。”
“连你也说‘未必见得’,”芳婷长叹一声,“别再告诉我,你们在外面开房嘿咻的钱,都是你出的!难道你喜欢这样?”
“这只是暂时的,”青嫘抗议道,“有句老话不是说,莫欺少年穷!”
“老话也说过,十赌九输!”
青嫘扭头看着窗外,细数地面的青石砖。默默良久才转移了视线,看着芳婷说:“你赢了!我承认,我和他的确不是一类人。只不过当时太年轻,想不了那么多,那么长远。如果他有更好的选择,我会祝福他的。”
芳婷会意一笑,又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就知道,你对秦昊然的感情,不会持久的。所以,不要自责,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青嫘如五雷轰顶一般,细想后不觉落下泪来,就把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芳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