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袁梦都在忙着筹划开设聚珍堂分店的事情,丝毫没有留意到兰姨在一旁等候他的时间越来越长,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阴郁沉重。终于有一天,兰姨气急败坏地冲进他的办公室。
“姑爷,不好了,家里出事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袁梦的心立刻悬了起来,忙问道:“你快说,心素她怎么了?”
兰姨身上到处是泥,脸上还有一处擦伤,一丝鲜血从擦伤处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显然她是一路心急如焚摔摔打打地跑到聚珍堂来的。她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鲜血,也顾不得有别人在场,痛哭着说:
“果儿死了!那孩子忠心耿耿地跟了小姐近十年,小姐把它当命根子看待。昨天晚上它还是活蹦乱跳的,今儿上午我去给它喂食的时候,看见它直挺挺地躺在地里,怎么叫它都不应,我一摸才发现,它已经全身冰凉了。”
“小姐一听说果儿死了,当时就昏死过去了!我走的时候,她还没有醒过来,我那可怜的小姐啊!”
袁梦的脸一下子变得雪白。他腾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应声倒下,正好碰翻小黑手里端着的一盘茶杯,只听见“咣当”一声巨响,惊得全场的人都睁大眼睛往这边看。
“果儿是怎么死的!”袁梦颤声问道。
“它,它全身发黑,嘴里,鼻子里还流着血,像是中了毒。”
“中了毒!”袁梦惊愕道,“果儿那么乖巧可爱,冲着谁都要摇尾巴,谁那么狠心把它毒死,是谁!”
小黑提醒袁梦道:“少爷,先别管到底是谁毒死了果儿,还是快和兰姨回去照顾少奶奶吧,我这就去请大夫!”
袁梦来不急多想,嘱咐了他几句该到哪里去请最好的大夫之后,跑出聚珍堂急急忙忙套上马车,带着兰姨风驰电掣地往家里赶去。
袁梦跑进房间,发现心素不在那里,他满头大汗地问兰姨:“兰姨,你不是说兰素在房间里的吗,怎么不见她?”
兰姨的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哽咽着说:“小姐昏倒在地上,是我把她扶到床上的。我走的时候,小姐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呢。就算她醒过来了,她身体那么弱,又能走多远呢!”
袁梦脑中灵光一闪,忙问道:“兰姨,你是在哪里看见果儿的?”
兰姨说:“在紫薇林。”
袁梦二话没说,就朝紫薇林跑去。然而找遍了整个紫薇林,仍然没有找到心素。他又朝兰花园跑去,远远看到兰花园里有一团白色的影子,走近一看,果然是心素。只见她满面是泪地跪在一丛茂密的素兰花前,嘴里喃喃有词,就连袁梦走到她身边,她也浑然不觉。
“母亲说我,从小就是爱哭的孩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悟了吗?二十年了,衰老了多少疏疏密密的日子,我踉跄着走过,世界一言不发。怀揣伤痕累累的善良,那是母亲唯一能留给我的,泪水冲刷着血迹,无力反抗……”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我心已死,夫复何求……”
吟着吟着,大滴的眼泪从她眼里滚落下来,纷纷撒落在那丛素心兰茂密的花瓣枝叶上。
袁梦听得心中一阵酸楚,他仿佛看见,果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唬唬地吐着粉红色的舌头,圆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招果儿招招手,果儿便飞快地朝他跑来,脖子上新挂的铃铛叮叮当当地一路脆响。不一会儿,果儿扑进袁梦的怀里,又粘又腻地玩闹起来……
他想起第一次在香径园遇到心素的情形。心素看到他,紧张地大声喊起来:“果儿!果儿!你在哪里!”花丛中马上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急促脚步声和怒气咻咻的喷鼻声……
果儿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一只矮矮的,白毛垂地的西施犬,身上粘了些红色的紫薇花瓣,嘴里还淘气地叼着一大朵紫薇花……它那样忠心护主——睁大圆眼睛,敌意地望着他,喉咙里滚动着嚎嚎的声音,仿佛随时准备向袁梦发动进攻……
他想起从那个隐秘的缺口爬进香径园的狼狈样……他被虬结的树根绊倒,扑倒在草丛里,挣扎着站起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果儿——果儿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咻咻地喷着鼻子,喉咙里滚动着的嚎嚎的声音……
从此以后,每当他自如地从墙上的那个缺口出入,总会看到心素站在离缺口最近的那棵紫薇树下,笑吟吟地望着他。花瓣无声地飘落在她轻垂着的长发上,落在乖乖地依偎在她脚下,吐着粉红色的小舌头,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的果儿身上……
果儿走了,这意味着,那段美好得像童话一般的时光也永远消失不见了……想到这里,袁梦心如刀绞,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良久,他努力稳定了情绪,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心素的肩头,柔声说道:“心素,我听说果儿的事了……你不要太难过,保重身体要紧。”想了想,又说,“果儿很聪明,很可爱,它陪我们渡过了一段美好时光。我们一直把果儿当作自己的孩子,爱它,照顾它,它一定也觉得很幸福,很快乐……”
“你不会明白,果儿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心素泣不成声,“每当我最痛苦最孤独最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总是只有果儿在身边陪伴我,安慰我。它能让我开心,让我笑,让我暂时忘掉烦恼。它对我的依恋令我觉得还有生存下去的意义。它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是除了你之外我唯一的牵挂。现在它竟然离我而去了……梦,我心里好难过,真的好难过!”
“小傻瓜!除了果儿,不是还有我一直在陪伴你,安慰你的吗!我也能让你开心,让你笑,让你忘掉烦恼!别再说那些‘我心已死,夫复何求’这样伤心的话,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身后还有我们一大家子的亲人呢,他们也会疼惜你,陪伴你的啊!”
“你有爱你的爹爹,娘亲,在你身后才有一大家子疼惜你,在乎你的亲人。而我有什么?只有你……可你总是不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连果儿也不在了,整日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人,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心素抽噎着,瘦削的肩膀不住地抖动。
“这阵子我的确忙了些,抽不出时间来陪你……”深深的内疚感纠缠着袁梦,同时用力撕扯着他,让他心痛不已。脑子里又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就说,“心素,我们先把果儿好好安葬了吧!”
袁梦一边说着,一边四处张望——他在找果儿。
“你不用找它了,我已经把它葬在这丛素心兰下面了。”心素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丛素心兰,“我说过的,素心兰是我最喜欢的花,我要把所有我喜欢的都埋葬在素心兰扎根的泥土里。”
听到这句话,袁梦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心素的那天晚上做过的噩梦:心素突然间变成一朵巨大的素心兰,肥厚的花瓣上泛着斑驳的红点,就像溅上了斑斑点点的鲜血一样刺目惊心,粗壮的花蕊唬的一声像藤蔓一样伸出,将他圈圈缠住,越缠越紧,越缠越紧,然后慢慢地将他向血盆大口一般的花心拖去,一个声音凄厉地在空中回荡——我为留下!为我留下!为我留下……
袁梦禁不住陡然打了个寒颤。他用力甩甩头,想把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但是没有用,这个可怕的念头像魔鬼一样攫住了他的心。
似曾相识的那团轻寒的白雾重新将他包裹起来……四周一片沉寂,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分不清方向,不知道哪里是前,哪里是后,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没有目的,没有思想,不能自由自在的呼吸。
似乎相识的感觉,就像他刚回云华时做的那个梦一样,那时他前面的一切还是未知。现在他似乎什么都有了,爱人,家庭,事业,可不知何故他依旧被压迫着,催促着,依旧觉得焦虑,躁动,惶惑不安;他想跑,但脚下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他想呐喊,想求救,但嗓子里却像塞了一团海绵,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咬住嘴唇,直到嘴唇上出现一排鲜明的牙印。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道:
“这样也好,我们就可以天天和果儿在一起了。心素,你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得可怕,还是先回去休息,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再来看它,好吗?”
“不,我不要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去。果儿走了,你很快也要离开我了,那个屋子空得好可怕,我不要回去,不要!”
心素用空洞的声音说,眼睛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丛素心兰。
“心素,我……”袁梦顿了顿,然后决然说道,“我决定了,我不要离开你,我要留下来陪你。我发过誓的,再不会让你觉得孤独,觉得寂寞。”
心素迅速回过头来,欣喜万分:“梦,你说你要留下来陪我,这是真的吗?你真的不离开我,不去静安开分店了?”
袁梦艰难地点点头。心素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兴奋地喃喃说道:
“你不离开了我,这太好了,太好了!梦,我觉得好开心,好幸福啊!”
袁梦却高兴不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抑制不住地往下沉,往下沉,沉到一个寒冷漆黑的无底深渊里去……
秀桔和阮翔鹤又在清江码头见面。两人一边聊天,一边欣赏清江秀美的风景,聊着聊着,话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袁梦身上来。
“我听说,袁梦为了心素放弃了到静安开分店的计划,”阮翔鹤不无感慨,“为了爱情可以放弃自己的事业,我没有看错,袁梦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秀桔忧虑地说:“梦哥哥为了开分店费了很多心思,做了很多筹划准备工作,差一点就要成功了,结果,就因为心素的一句话,功败垂成,说放弃就放弃了。连我都替他感到觉得可惜。”
“看得出来,梦哥哥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整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一定还在为那件事情难过呢。”
阮翔鹤叹道:“是啊!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放弃事业,听起来很伟大,很罗曼谛克,可有谁知道这个选择里包含着男人多少辛酸无奈,尤其是像袁梦这样有强烈进取心,想成就一翻大事业的男人,可以想象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秀桔突然沉默下去,像在思索一些问题,又像在努力说服自己做出决定。良久,她抬起头来,看着远处的一叶归帆。
“小鹤,我今天约你出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已经得到了梦哥哥从前那份教书的工作,下星期就要去上课了。”
阮翔鹤却没有表现出秀桔意料之中的困惑和惊愕。他平静地说:“你知道吗,你身上既有一种传统女性的温良贤淑,又有一种男孩子般的坚强果敢,这就是我喜欢你的最主要原因。”
“你不愿呆在舒适的家里做绸缎罗家的大小姐,却愿意在条件恶劣的郊区当一名穷教书匠,这才是你的本色,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更不会对你泼冷水,相反,我会支持你,做你的坚强后盾。”
秀桔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上下打量着他,又惊又喜地问道:“小鹤,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她见阮翔鹤肯定地点了点头,眉毛顿时兴高采烈地扬起,圆圆的酒涡里盈满了笑意。
“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用提心吊胆老半天了,生怕你会说出一堆难听的话来打击我。父亲的反对我并不在乎,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很在意你的想法。小鹤,你真好,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
这句话重新点燃了阮翔鹤的希望之火,他鼓起勇气对秀桔说:“秀桔,那我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像袁梦和心素那样……”
“你说的‘那样’,到底是哪样?”秀桔成心要逗一逗阮翔鹤。
阮翔鹤果然急得满头是汗,说话也不那么流利了:“还能哪样,当然是——成亲呗!”
秀桔先是被阮翔鹤异常紧张的表情逗得发笑,渐渐地,笑容从她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忧郁的神情。
“原先我求你给我一点时间,是因为我心里还一时不能忘记梦哥哥,现在,这个理由已经不存在了,可是我……”秀桔的眼里充满了迷茫和困惑,“不知怎么的,我突然间害怕起来,害怕我会像心素那样,活着似乎只是为了爱情。”
“一味只知道爱呀,爱呀,爱得死去活来,爱情就不再美妙,不再是享受,而是变成双方的一种负累,变成套在他们身上的一副沉重的枷锁。我希望自己能生活得更充实,更有意义,我想实实在在地做一点事情。”
阮翔鹤听了,长长地舒了口气:“你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对我说你又爱上了另一个人了呢!其实,你要出去工作和我们成亲这两件事情并不矛盾冲突呀!”
“就算我们成了亲,你还是自由的,你想做什么还可以自由地去做什么,我决不会阻拦你,也没有权利阻拦你,我们彼此给对方留一些自由呼吸的空间,互相信任,互相尊重,互相包容,这样,爱情就不会是一种负累,而是一种美妙的享受,人间一道最美丽的风景。”
秀桔睁大眼睛看着他,惊叹道:“小鹤,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你身上还有这么多的闪光点!”
阮翔鹤笑道:“这些闪光点我一直都有,只不过那时你眼里只有你的梦哥哥,一点没有注意到我罢了。你也不用因此太崇拜我,已婚女子出去工作,像男人一样挣钱养家,这在西方其实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事情,并不是我的首创。我在国外呆了几年,多少受了些熏陶而已。”
秀桔朝他宛尔一笑:“小鹤,我没有读过多少书,更没有出洋留过学,如果我们真的生活在一起,你会不会嫌我很老土。”
阮翔鹤听到秀桔的这句话,顿时心花怒放,他情不自禁地揽住秀桔的纤腰,迭声说道:
“秀桔,你答应我了,你终于答应我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太高兴了,太高兴了!”
秀桔羞红了脸,忙从阮翔鹤怀里挣脱出来:“小鹤,快别这样了,你别忘了,这是在大街上,好多人在盯着我们看呢!”
阮翔鹤向周围一看,果然有很多过路的人正好奇地冲他们指指点点。
“对不起,秀桔,我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他满脸通红地说,“你知道吗,我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你了,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很久。”
“是吗!”秀桔轻声说道。她扭过头,把目光转向对岸如烟的修竹和清丽秀颀的群山。阮翔鹤也扭头,看着那如同一轴水山画卷的风景,幸福地笑了——“清江的风景好美啊!”
“清江的风景好美啊!”青嫘反复念着这句话,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笑容。就在秀桔所站的那个位置,青嫘久久伫立。她似乎能听到秀桔清澈的笑声在空气中回荡,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气。
是的,清江的风景美得如同一卷铺开的水墨山水画,千百年从未变过。变化的是看风景的人。
有多少人来过这里,还在多少人正要来呢,来的人走了,走的人又来了。就像鸟飞过的天空,就像雨后的湖面,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确实有什么已经发生了。唯一没有离开的是时间,它在码头上流连,盘桓,无惧风雨霜雪。
码头下砖块层层堆砌了百年,每一块砖都有故事的形状,每一块砖都被故人滚烫的目光抚摸过。这里的水还是清澈的,往下挟裹的污物渐多,水质变得浑浊起来,这跟百年前不一样,跟千年前不一样。那时也没有这么多嘈杂,一切简简单单。
一棵古树斜逸的树干印入青嫘的眼帘,上面密密生长着寄生的蕨类植物,一片片缀连出时间的长度。看见那根折断的老枝了吗?岁月就像一把利刃,一点点将它雕琢。岁月把江中的每一颗砾石磨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