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袁梦还没有回家的打算,仍然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闷闷地想着些心事。最近心素对他百般温柔,千般体贴,乖巧驯服得甚至到了讨好他的程度,可他始终高兴不起来。
自从接管了聚珍堂,他就梦想着要将聚珍堂的声誉传播到全国各地。云华的市场太小太小了,微薄的利润一点点地积累,何时才能让他的力量强大起来,足以扶弱助困,兼济天下?为此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几番努力之后,扩张的计划终于有了眉目,但为了心素,为了爱情,他牺牲了自己的理想。
失去了奋斗目标,工作自然就失去了激情,失去了动力,人也变得无比倦怠起来,散漫起来,甚至对人生,对爱情都产生了怀疑——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信号啊!直到现在他才开始明白过来,事业对男人来说是何其重要,它的位置无可替代。男人一旦没有了事业,他的心里就永远存在着一块空白,那块空白就连爱情也无法填补。
“翅膀折断了,只有在梦中模仿夜鸟飞翔。”
袁梦突然想起心素写的一句诗来。他平常总说心素的诗太消极,太偏激,不知怎么的,现在他竟渐渐喜欢起这些诗来。
小黑端着一壶茶走进来,他看到袁梦无精打采的样子,就说:
“少爷,你累了吧,喝口茶提提神!”
袁梦没好声气地说:“忙你的去吧,不用管我。”
机灵的小黑早已看透了袁梦的心思。他挠挠头,眼珠一转:
“少爷,你整天坐在这里,多闷得慌呀!不如出去找个好玩的地方散散心。最近云华多了个极好玩的地方,少爷何不去试试!”
“出去玩?想得美!你看看墙上的吊钟,看看!再过一会儿兰姨就要来找我了!一想起她那张阴沉沉的脸,再好玩的地方我都没心思去!”袁梦抱住头,一副不胜其烦,苦不堪言的样子。
小黑为他出了个主意:“少爷,你不如抢在兰姨前面,先打发桂生到香径园去告诉少奶奶,说你晚上要看望老爷太太,吃完晚饭才回去,少奶奶自然没有话说。”
袁梦就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猛然抬起头来:“这个办法真的能行?”
“老爷患了咳疾,你要去看望他,这很正常呀,少奶奶虽说多心,可怎么也不会怀疑到这件事上来的。你就放心吧,少爷,出去散散心,对你有好处!”小黑鬼黠道。
袁梦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想,今天说什么也要冒冒这个险!这段时间我就像一根弹簧,一头系在办公室,一头系在香径园,我被它们拼命地很两头拉,总有一天会被拉得松懈皮软的。
他站起身来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问小黑:
“对了,你说的那个好玩的地方在哪儿?”
小黑说:“离聚珍堂不远,一出大门往右拐进桂花巷,再往前走多几步就到了。那里有个很大的招牌,上面写着‘白爵夫人歌舞厅’。”
袁梦顿时犹豫着站住了:“白爵夫人歌舞厅?我怎么没听说过!”
“也难怪少爷不知道,这家歌舞厅是上个月才开张的,听说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有专门的乐队、歌手,还特意从外地请来了十几个风情万种的舞女,一到晚上,那里灯红酒绿,热闹非凡,所有云华县的有钱人都被吸引过去了。”
袁梦想了想,终于做出决定:“也罢,去那里喝喝茶听听歌也好。”他推开门朝楼下走去。
袁梦很快找到了白爵夫人歌舞厅。舞厅里灯光暗淡,烟雾弥漫,一个歌女正在用绵软的歌喉唱《夜来香》,一对对盛装的男女相拥起舞。袁梦看不清周围的布置是否真如小黑形容的那么富丽堂皇,只觉得到处影影幢幢,声浪袭人。
袁梦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最近他迷上了香烟,常常背着心素偷偷地吸。一个舞女袅袅婷婷地向他走来。借着昏暗的灯光,袁梦看见她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眼圈画得很黑,嘴唇涂抹得猩红似血。身穿大红无袖紧身旗袍,旗袍开衩极高,露出两条白晰丰满的大腿。她妩媚地冲袁梦笑:
“先生,能请我跳个舞吗?”
袁梦连连摇头:“对不起,小姐,我不会跳舞。”
那舞女看出了袁梦的紧张与拘谨,成心想戏弄戏弄他。她找了张椅子紧挨着袁梦坐下,先是不紧不慢地小口啜着服务生送来的血腥玛丽,趁袁梦不注意,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还给他。当她看到袁梦犹犹豫豫地烟放进烟灰缸里,顿时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放声大笑起来。袁梦被她笑得莫名其妙,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先生,您是第一次到歌舞厅来玩吧,您贵姓!”舞女好不容易忍住笑。
“我姓袁!”袁梦紧张得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舞女接触。
“姓袁!”舞女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姓在云华很是有名。请问袁先生跟阮寒山的女婿袁梦有什么关系?”
袁梦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
舞女惊奇地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袁梦!我以为能得到阮寒山的亲睐,娶到阮大小姐的人一定长了三头六臂,法力无边,原来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长得还算斯文漂亮,可惜不够爽快大方。”
这下轮到袁梦吃惊了,他好奇地问道:“你跟阮家很熟吗?”
舞女妩媚地扬扬眉毛:“不,我跟阮家不熟,但两年前曾经和一个跟阮家关系密切的人很熟,他本来可以得到你目前在阮家的这个位置,可惜他时运不佳,阮寒山看不上他,否决了他和阮大小姐的婚事。”
袁梦惊跳起来:“你说的是林浩南!原来你就是,你就是和林浩南在一起的那个舞女!”他心想,这太凑巧了,凑巧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中自有天意”?
舞女一扭腰肢,有些不满地说:“别口口声声舞女舞女的,没人爱听!本小姐的芳名,你记住了,我叫露露!”
“那时我还在锦绣路的‘花无眠’做事。鼎鼎大名的‘花无眠’,袁先生一定听说过吧,比这里大多了,也摩登多了,光是伴舞的姐妹就有不下三五十个。可惜老板不够精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后来被人砸了场子——”
“露露小姐!”袁梦急切地打断她的话,“你还和林浩南在一起吗?”
“哪个男人不是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满口我爱你我离不开你,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要带我一起远走高飞,一转身就把他说过的这些甜言蜜语忘了个精光,最后连人影都不见了,害得我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傻傻地在火车站等了他一夜。”
“你是说,林浩南根本就没有和你一起离开云华!”袁梦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那他,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露露将脸扭过一边,佯装生气道:“袁先生,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很过分,来歌舞厅不请我这么漂亮的小姐跳舞,却像个警察一样拉着我问东问西!对不起,本小姐忙得很,没时间奉陪!”
说完,站起身来佯装要走。袁梦果然急切地拉住她的手,陪笑着说:
“露露小姐,你别生气,我这就请你跳舞,只是我跳得不好,你别见怪!”
露露这才转怒为喜,挽着袁梦走进舞池。
直到深夜袁梦才回到暗香馆。卧室里没有点灯,心素静静地侧躺在床上,背对着袁梦,似乎已经睡着了。袁梦没有惊动心素,悄悄地脱了衣服在心素身边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沉沉地进入了梦乡。他没有料到,心素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直如寒星般闪烁,当袁梦的鼾声均匀地响起,那两颗寒星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渐渐地,那层雾气不断变厚,寒星的光辉不断减弱,最后,闪烁的寒星消失了,两颗亮晶晶的眼泪从心素的面颊悄然滑落……
第二天,袁梦又去了白爵夫人歌舞厅。露露接过袁梦递给她的一沓纸币,妩媚地冲他扬扬眉毛,主动请他跳舞,却对林浩南的事情只字不提。到了第三天,当袁梦递给她一沓更厚的纸币,她才满意地笑了。袁梦为她点燃一支香烟,她深深地吸上一口,悠悠地吐出烟圈,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袁梦说:
“在某些方面,他很优秀,甚至,说句不中听的话,他比你更优秀。”
袁梦有些难堪地轻咳一声,露露会意地笑了,继续说道:“对不起,袁先生,我说话太直接,你别太在意。他长得很英俊,高高的个子,五官精致,头脑聪明灵活,口才又极好,很能讨女人的欢心。他有幸同时拥有这些男人们梦寐以求的优点,本来就已经够危险,够有杀伤力了,偏偏他又野心勃勃,一门心思要往上爬。”
“那时他已经在阮寒山的贸易公司里坐到了部门经理的位置,但还觉得不满足,他想走捷径,于是在阮心素的身上打起了主意。阮心素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人也长得不俗,可惜她这朵温室里的小花太单纯,太幼稚,不谙人情世故,更不了解人心险恶。林浩南很快战胜了阮心素的男友,赢得了她的芳心。”
露露又点燃一支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继续往下说。呛人的烟雾中袁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两片猩红的唇一张一合:
“那是个倒霉的家伙——我是说阮心素原来的男友!我忘了他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
袁梦说:“秦潇。”
“对了,是叫秦潇!”露露点头说道,“据说是个才子。不过依我看,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也太过食古不化,冥顽不灵了。林浩南一边和阮心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边偷偷溜到‘花无眠’和舞女们鬼混。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我们身世相同,同病相怜,经常在一起跳舞、喝酒、发牢骚,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
“他常跟我抱怨说,阮心素虽说长得美,却不解风情,又太过清高。他每天都要想方设法去讨她的欢心,只恨不能摘下天下的星星月亮给她,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就怕惹她生气,就算是这样,也指不定哪里不小心就得罪了她,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冷口冷面地呛人,弄得他心力交瘁。也只有在我这里,才能体会到什么叫男女之爱,享受到一直梦寐以求的家的温暖。”
听到这里,袁梦不自然地轻咳一声。
“有一天晚上,我们俩手挽着挽从舞厅里走出来,不小心被那个倒霉的家伙撞见了。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爱阮心素,当他发现林浩南别有用心的时候,就去劝阮心素,但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阮心素根本听不进去,于是他就去找林浩南——”
“他是在晚上去的,而且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雨!”袁梦打断了她的话。
露露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然后肯定地说道:“没错,那天晚上是下了一场很大的雨。我记得我刚要上床睡觉,林浩南浑身湿透地走进来,脸上、衬衣上还沾着泥和鲜血。我以为他受了伤,正要察看伤势,他拦住我说那不是他的血,而是秦潇的血。秦潇那个傻瓜想劝他不要再去见阮心素,他不同意,两人争吵起来,情急之下他捡起一块石头打破了秦潇了头。”
“原来是这样!”袁梦自言自语道,珠珠那双哀伤的眼睛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过后不久就传出阮寒山不仅不同意他和阮心素的婚事,还撤掉了他的经理职务的坏消息。林浩南心灰意冷,天天晚上在舞厅里喝得烂醉。突然有一天,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从银行里取出来交到我手里,说他终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远走高飞,到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说句心里话,那时我真的有点爱上了他,听到他说得这么感人,还为了显示他的真诚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我保管——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我这样好过,我无法不动心,头脑一热便同意了。约好那天晚上坐火车离开云华。但我在火车站足足等了一个晚上,林浩南始终没有出现。此后,林浩南就像突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不见了踪影。我在云华再也混不下去,不久后就独自离开了。”
“后来林浩南再也没有和你联系?”袁梦问道。
“没有!”露露肯定地说。
袁梦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他会不会和别的女人远走高飞了?”
“不会的!我了解他,他是个视钱如命的男人。如果不是因为想收买我,他才不会把自己的积蓄存放在我这里,还口口声声说是他所有的积蓄,我看未必,更不会身无分文地和另一个女人跑掉。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一定出了什么意外!”露露耸耸肩,“我难过了一阵子,但很快恢复过来,因为,我只不过是个渺小的舞女,对于他的失踪,我实在无能为力,只为他到警察局报了案。”
“可惜他一个外地来的小人物,在云华无权无势,又得罪了惹不起的阮寒山,警察局虽为他立案了,但我看他们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就知道他们会敷衍了事。果不其然,他们只找来几个不想干的人问了话,很快就不了了之,连个说法也没有!细想想,林浩南这小子还真是可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袁梦的脑子里顿时混乱成一团麻,他想:“心素说林浩南跟一个舞女走了,露露却说林浩南没有跟他走,而是神秘失踪了!到底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呢?”
露露见袁梦一副沉呤不语,若有所思的样子,会意地笑了,一语双关地说:
“袁先生,当阮大小姐的丈夫一定很不轻松吧!林浩南觉得她单纯幼稚,拿她当棋子把玩,我却不以为然,因为,女人的直觉告诉我,她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袁梦腾地站起来,皱着眉头说:“我不允许别人用这种口气说我的妻子!心素是个好女人,我相信她!”说完,他取过外套,头也不回地走了。
露露看着袁梦的背影,自言自语道:“俗语说得好,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还是像我这样无能的人好,一无所求,一身轻松!”
她高高地翘着二郎腿,悠哉乐哉地吐着烟圈,长长的假睫毛下面,那双妖娆飘游的眼睛,在灯红酒绿、人影幢幢的舞厅里搜寻着她的下一个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