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雅定律”第一条:所见即所欲见。
说得直白些,我们看到的只能是我们想看到的东西。同一事物,我们关注它,它就存在,不关注它,它便虚若无物。就像刚刚认识的一个人,突然强势地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而在此之前,他(她)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外星人。
既然提到了苏雅定律,少不得要说一说苏雅。苏雅是给青嫘留下最深印象的一位大学老师。美丽出众,却整日打扮得极其朴素,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土!老布鞋,肥腿裤,裤脚一高一低地卷起,暗色碎花衬衣,扣子直扣到下巴,而袖子却总要挽起的,也不对称,显得一长一短,露出两段纤细白皙的手臂。有一头黝黑浓密的秀发,却因为她不屑打理,总被草草剪成解放头“一刀平”。
美丽的苏雅老师不结婚,不生孩子,甚至不交男朋友,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她至爱的学术。她也因此获得回报,不到四十岁就取得了正教授的任职资格。她一定深以为傲,虽然在不少人看来,这不啻为一种暴殄天物。
果然有一天,刚刚过完四十八岁生日的苏雅老师突然倒在了讲台边上,再也没有醒来……过度的劳累,不规律的作息和糟糕的饮食最终将她压垮。她耗尽心血写出的那些文章,那些砖头厚的专业书籍,不久后就被塞进图书馆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无人问津,慢慢地发霉,朽烂。
倒是让青嫘记住了几条苏雅定律。除了第一条,还有第二条,第三条……不过都已被何馆长的治馆理念无情碾压,不提也罢。
一盘橘子首先闯入青嫘的眼帘。那是云华特产的一种橘子,个大皮厚,汁多而甘甜。一定是妈妈特意放在她房间里的,她知道,女儿最喜欢吃橘子,也喜欢剥开橘子时喷射出的芳香气味,飘散在房间里,让她觉得放松而安全。
对了,第一个小橘灯就是王伯给她做的。她想起王伯做小橘灯的全过程。先是切去橘子的顶端,再小心地,一瓣瓣地掏出橘肉,做成橘皮碗。王伯又在橘皮碗表面描出数朵小雏菊的图案,然后用刻刀慢慢地刻。那双习惯紧握手术刀的手,原来也是双艺术家的手,灵巧而坚定。眼看着图案一点点清晰起来,橘皮碗变得精致地镂空,小青嫘急燥的一颗心也变得平静。
刻完几个之后,王伯点燃一节节蜡烛放进橘皮碗,便嘱咐她去关灯。烛光将橘皮上雕刻的图案投射到墙上,天花板上,就像夜空里盛开出缤纷的焰火,又像是夜空中布满繁星点点,童话一般地奇幻美妙。小青嫘追逐着那些跳动的光斑,开心得咯咯笑个不停。
目光从橘子移开后,青嫘发现,原来自己的房间里,王伯的影子无处不在。
墙上挂着的一把旧吉他,还是她刚考上云华中学的时候,王伯送给她的呢——可明明就在早上她离开房间的时候,还对那把吉它熟视无睹。
想起来了,青嫘自言自语道,似乎是某次过生日的时候,我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了句想要一把吉他唱民谣……
大家知道她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都没当回事,只有王伯记下了,没过几天,就将一把崭新的吉他塞到青嫘手里。青嫘又惊又喜,当即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熊抱表示感谢。自学了一阵子民谣之后,还没等完整弹奏出一首《追梦人》,青嫘果然就已转移了注意力,开始学画画,从此吉他成了墙上的装饰品,标榜着她文青的身份,惭惭地落满尘土。
还有那些固定在镜框里的三色堇干花,蓝紫色和黄色相杂的花瓣已经褪色——那是为了参加学校的手工比赛准备的。王伯带着她,先是找遍了整个花鸟市场,最后还是在点灯山脚下,找到一丛开得正艳的三色堇。又手把手地教她将新鲜的花朵压制成干花。青嫘因此获了奖,一个金色的小勋章标志,至今还贴在镜框的角落。因为月久年深,也已经褪色。
旁边的镜框里整齐排列着昆虫标本。蜻蜓,蝴蝶,知了……青嫘看着那只知了出神。她想起暑假每到雨后的傍晚,王伯就会打着手电筒,带她去大树底下挖知了——还是她缠着王伯去的?不重要了,总之那是青嫘在整个暑热难耐的夏季里最开心的时刻。
因为进水的缘故,知了的藏身处出现一个个小洞,小的如黄豆,大的如蚕豆。他们用捡来的小树枝轻轻戳,把洞挖大一些,就见那些知了黄棕色的身子,盔甲坚硬,张牙舞爪很是凶悍,但是动作笨拙迟缓,很快就被一一俘虏了。
“知了的学名叫蝉,有夏蝉和秋蝉之分,”王伯说,“顾名思义,夏蝉多出现在夏天,秋蝉一般在夏末秋初。夏蝉从早到晚都在鸣叫,而秋蝉因为雌性不能鸣叫,被称为哑蝉。你看,夏蝉的体型明显比秋蝉大些,很容易区分。”他指着去年完成的标本说。
“知道吗?夏蝉的幼虫通常会在土里蛰伏几年甚至十几年,钻出泥土蜕皮羽化成蝉之后,完全变了副模样,自由自在地在林间飞翔,纵情歌唱着。它是夏日的精灵,充沛的阳光让它觉得快乐无比。”
“可短短两三个月过后,它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王伯看着那只夏蝉,若有所思,“别看它个子小,其实格外聪慧而执着,忍受漫长的黑暗,原是为了换来阳光下短暂的自由。长时间沉默不语,一旦开口就要唱出世界上最完美动听的歌声!”
王伯总有办法让青嫘记住一些东西。多年过去了,老师教给她的课本里的内容基本忘个干净,独独王伯的那些话仍言犹在耳。
打开相册,翻看着那些发黄的老照片,青嫘发现,只要有妈妈参与的合影,王伯都会出现在不起眼的角落,像守护神一样默默相随。年轻时候的王伯,瘦高的个子,眉清目秀,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爱穿深色的中山装,看上去显得斯文儒雅,魅力十足。
那天晚上,王伯甚至出现在青嫘的梦里……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王伯,怎么又是王伯?青嫘回味着梦里的情节。
屋里子出奇地安静的。青嫘走出房间,发现妈妈不在厨房,也不在客厅,房间也是空空的。
她出去买菜了吧。青嫘心想,不觉走到正对着楼下小广场的窗前。一群老年人正朝着宿舍楼走过来,有几个穿着素色的练功服,手里拿着长剑,想是刚刚结束了晨练。妈妈和他们边走边聊,不时哈哈笑着,王伯拎着菜篮,紧跟在她身后。
眼看那几个穿着练功服的老人走进了隔壁的单元楼,妈妈和王伯低语了几句,接过菜篮,便果断地分头行动,一前一后朝自家所在的单元楼走来。到了楼梯口时,妈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青嫘急忙闪进角落。
原来,青嫘心想,全世界都知道妈妈和王伯成了一对恩爱夫妻,只有她的女儿还被傻傻地蒙在鼓里!
一阵头痛袭来,青嫘皱起眉头,伸手在太阳穴处轻轻揉按。昨晚做了一夜的梦,没有休息好,今天想来不会好受了。我还是去芳婷那里找找医治头痛的良药吧。
袁梦和秀桔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万物都在沉睡,四周安静极了,连晚风都是轻轻的,柔柔的,携带着些青草的芳香。抬头仰望时,可以看到黑丝绒一般的天空,缀满了亮晶晶的星星。袁梦长叹一声,打破了黑夜的沉寂。
“我们应该帮帮秦潇,帮帮珠珠!”
“有好几次我想塞一些钱给珠珠,可每次她都婉言拒绝了。她说要靠自己的力量照顾秦潇。她忍受不了家人议论秦潇时,那种无比轻蔑的语气,干脆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在一个同学家里。后来,秦潇的一个好朋友得知此事,帮她在一家报社谋了份打字员的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倒也够支付她和秦潇的生活费用。报社还给她提供了宿舍,从此,珠珠和秦潇就在一起生活了。”
“在我印象中,珠珠一直是个羞羞怯怯,不善言辞的小女孩,袁梦回忆着,不过她写得一手好字,在学校也是出了名的。班里的黑板报都是她在出,她还时常找我约稿子呢。校刊她也有参与。不过她的话总是不多,留给大家的印象一直是淡淡的。没想到几年不见她竟变得如此彪悍,敢到大街上去拦马车了……”
“你说,珠珠为什么那么爱秦潇?袁梦若有所思。当然,秦潇才貌出众,爱慕者众多,珠珠被他吸引很正常。可他心里毕竟装着别的女人啊!”
秀桔想了想,说:“珠珠就是珠珠,不是你,也不是我。再说,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良久,袁梦悠悠吐出一句:“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心素清丽的面容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秀桔抬头深深看一眼袁梦,说:“也许这就是理由了。”
顿了顿,袁梦又感叹起来:“爱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啊!秀桔,你说,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爱得很深,很深,将自己的一颗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他,他却因为另一个女人的出现而背叛了你,你会因此而变得疯狂吗?”
秀桔沉默着,像是在思考袁梦提出的问题。良久,她才悠悠地说道:“我想,我不会。人应该生活在现实中,而不能总是沉浸在美丽然而飘渺的梦里。做梦做多了,就会将梦与现实混淆在一起,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幻的,最后连自己也迷失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不知道应该怎样走完那条属于自己的路。”
“你是说,你不相信爱情?”
“相比较而言,我更相信感情。爱情就像昙花,骄贵傲气。纵然有那么少数几个痴心的人,历经千辛万苦种活了一株昙花,并且万分有幸地看见它开花,那花也是异乎寻常的疯狂,惊艳,短暂。而感情则是路边的一株普普通通的桂花,树叶四季常青,每年秋天,还能开出满树金黄的花朵来,小小的花形,沁人的花香,朴实无华,却总是那么明亮大方,令人心情愉悦,对生活,对未来充满希望。而且,桂花不光好看,好闻,还能做桂花糖、桂花糕,酿桂花酒,炒桂花茶……桂花一身都是宝呢!”
“所以,你更喜欢桂花,而不是昙花。我却相信爱情的存在,像相信真理一样相信爱情的存在。也许我们暂时遇不到它,但这并不能说明它不存在。也许当我们路过一条古老的小巷的时候,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它就在夕阳金黄的余晖里,明亮地朝你微笑;也许它就在某株紫薇树下面,数着飘落的粉紫色花瓣,静静地等着你来……正因为它罕见、惊艳、短暂,所以才值得我们去加倍地珍惜。”袁梦动情道。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在这一点上,你和秦潇很相像。”秀桔叹道。
“疯狂的爱情会使一个人彻彻底底地改变。一旦他发现自己热恋中的情人另有所爱,即便是个平日里连只蚂蚁也不忍心伤害的善良的人,说不定也会瞬间丧失理智,做出一些令人惊骇的事情来。”
“你指的是秦潇吗?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他会杀人的吗?”秀桔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些奇怪的想法来。”袁梦苦恼地用拳头敲着头,似乎想把这些可怕的,危险的想法从头脑中逼出去,但这种想法却像一个力量巨大的,不断扩散着的毒瘤,死死地缠住了他,控制了他。
“别人我可以不信,但秦潇那样一个人,我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怀疑他!但是,人心啊!人心!它有时是那么的……哎,我也说不清!秀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别说了,梦哥哥!”秀桔陡然打断了袁梦的话,沉默下去。酽酽的夜色中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她的脚步声比原先更犹豫,更紊乱,更沉重。袁梦在黑暗中咬住嘴唇,也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