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嫘失魂落魄浑身湿透地跑回家里,当晚就发起热来,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夜胡话,颠颠倒倒,含混不清。妈妈给她喂药,更换冷敷的毛巾时,只隐约听清了两个字“嫣然”。
“嫣然?”妈妈双眉紧蹙,不觉自语道,“这孩子,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却偏偏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对青嫘来说,“嫣然”同样是个荒废已久的名字。因为一次偶遇,她们俩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第一次见到嫣然的时候,她就在想,这个长相跟自己酷似的女孩,就像多年前与她走散的孪生姊妹,就像生长在台湾的爱玉,和生长在内地的薛荔,同属不同种的藤本植物,生存的环境大相径庭,然而得益于相似的天性,它们最后都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粉冻……
说起嫣然,不得不将镜头暂时切换到二十一年前,某大学宿舍。
“嫣然!嫣然!”小绿轻唤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落在她身上,细纱的棉布睡裙一团轻雾般包裹着身体,发丝亮晶晶地带着金子的色泽,肌肤水波一样柔软。
“我有跟你提过吗,我出生在一个大家庭。小绿默数片刻,又说,我有三个叔伯,三个姑姑,四个舅舅,二个小姨,八个堂兄妹,表兄妹——嗯,记不太清楚了,应该不下二十个。等这些堂表兄弟姐妹也先后当了父母,家里的人口似乎又增加了两倍有余。每次聚会,总得摆上十来桌酒席。我奶奶去世时,子孙们乌压压跪了一地,那情景真是蔚为壮观。”
“我梦见我又去参加家里的聚会了。很多很多亲戚,我穿梭其中,不时跟他们打招呼。我在找大伯父,像往常那样。除了爷爷奶奶,他是最年长最受尊敬的一位,又对我一向很照顾。每次回老家,我少不得要去拜会他。”
“我看到在一桌酒席上有个人很像他,忙走过去,恭敬叫了声:大伯父!那人一抬头——却不是他。我只好道声歉,再去别处找。可怎么找也找不到他,心里一急,梦就醒了。”
“我怎么觉得,这不像个恶梦呢!”嫣然说着,并没睁开眼睛。她很享受那种将醒未醒的迷离中带着几分清醒的感觉,就像游离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
不知道小绿从哪里听来的解梦大法,说什么晚上做了噩梦,醒来后马上说给别人听,噩梦就自然而然地破了。嫣然就成了她“倒”噩梦的口袋子。
“梦醒了我才想起,大伯父他,去年就失踪不见了。他患了老年失智症,有一天独自离开家,就再也没回来。一大家子人倾巢出动,把个老家苏家腊,他生活的县城,甚至邻近的城市都找了个遍,仍然没有任何结果。”
“应该第一时间就去报警啊!”
“肯定报过了。可惜他消失的地方没装监控——你是知道的,警察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离开了监控,他们能想的办法也有限。有人猜想,是不是他走进了深山,又累又饿,昏睡过去后被野兽袭击……独自走在漆黑的夜里,不小心失足落水,很快被河流吞没?或者遭遇了车祸,被肇事者拖至偏僻处匆匆掩埋……无一例外都是惨烈的结局。”
“就在我刚梦醒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大伯父他——果然已经死于非命。魂魄四处游荡,苦于找不到自己的家,找不到爱他的亲人们……”
“奶奶去世后一个月也来找过我。记得第二天,她的亲妹妹——我的姨奶奶就去世了。妈妈说她被奶奶带走去作伴了……我是她孙子辈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也一定没有多喜欢我。有人说死亡就是推开一扇门,进入另一个世界,那一定是个神奇美好的世界,人也变得不像以前的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全变样了。以前不敢去做的事情,敢做了,不敢说的话,也敢说了。奶奶活着时从未走出过苏家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死后却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来到我生活的城市!”
“你知道吗,”沉默片刻过后,小绿又说,“我大伯父曾经是苏家腊一带的神童。他和我们不一样,从小念的是私塾,三岁能将《三字经》,五岁能背《论语》,《中庸》,十岁就能将《唐诗三百首》背个滚瓜烂熟。听姑姑们说,如果大伯父早生几十年,参加科考肯定一帆风顺,中举,作官,光宗耀祖。”
“当然,他没有考什么举人,进士,而是当了中学语文老师。在我印象中,他过目不忘,博闻强记,又出口成章,能言善辩,最受学生们的欢迎。”
“你也上过他的课?”
“是的!不过我佩服他的还不止这些。别的老师都在给学生灌输——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欲望!有了欲望,一切都有可能,无论想要什么你都能够得到,整个世界都是你的,人生将不再有障碍!他们的说教就是要在学生的小小心灵里播下一颗狂热野心的种子,并给它施肥,灌溉,看着它生根,发芽,成长。不,独独他不是这样。他说,没有什么比拥有一颗平常心,一颗爱心更重要的。他也是这么做的,一生清贫自守,荣辱不惊,对身边所有的人都爱护有加。”
“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拥有一颗平常心,爱心,这很正常。”
“正常?那是你认为。在一个远在天边的小县城,人们习惯为所谓的“成功”喝彩,却对那背后的原罪视而不见。在他们眼里,只有钞票的厚度,没有美德的厚度。知识和文化不能为一个人收获尊敬的目光。相反,来路不明的金钱,违规谋私的权利却让他们俯首膜拜。”
“有时候我觉得,那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疯人院,大伯父就是唯一一个清醒着的人。然而疯子往往疯而不自知,反而固执地认为清醒的人是疯子,真是讽刺!”
“果然如此。”嫣然不禁点头道。
“我以为,一个倾心于传统文化的儒者,一定是主张积极入仕,以获取功名利䘵为人生要务的。没想到他竟是一个不动声色的叛逆者。也许有一种人,有一种观念果真可以贯通古今,历久而不衰。”
“更没想到这样好的一个人竟落得如此结局……先是忘了那些文章,那些诗词,忘记了他崇拜的李白,王维,接着忘了他的亲人,朋友,甚至忘了自己是谁。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与从前的那个温文尔雅的他判若两人。”
“你说,人这么努力地要记住一切,挣扎着活下去,可到了最后,微薄的收获如梦幻泡影然破灭,消失无踪,记忆归零,重回起点,那些努力,那些挣扎还有什么意义呢?”
“至少,他教给了你知识。”
“是啊,知识。可他说的平常心,爱心呢?都渐渐消失不见了,我们只有野心,被夺走的野心,和失败了的野心。”
又是一阵沉默。
“说出来,果然好多了!”还是小绿开了腔。她知道,自己又会很快将这些忘个干净。现在的人多么擅长遗忘啊!一抬头忘了爱,一低头忘了恨,前一秒忘了生,后一秒忘了死……都是寻常。
“虽说只是刚入门,不过我现在还是可以明确告诉你,解梦吧里面的周公解梦都是骗人的,是迷信!”嫣然说,“你梦到你的伯父,说明你正处于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里。看得出来,你伯父对你的影响很深,你又十分敬爱你的伯父,他这样毫无征兆地突然离开,对你的打击很大,因而形成心理创伤。”
“1969年,瑞士精神科医生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将死亡的创伤理论写入她开创性的著作《论死亡与临终》里。她阐述了悲哀的五步骤模型:否认、愤怒、谈判、绝望、接受。你现在的状态就处于第五步——接受阶段。”
“记得我的一位老师说过,心理创伤的暗流不停在日常生活中涌动,于无常的人生里,伴随各种辛酸经历将我们击垮。我们要么正处于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里,要么就是正处于心理创伤前的应激障碍里。死亡、年迈、疾病、事故、分离、失去,它们以各种方式环绕在我们所有人之间,没有人可以逃离。我们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稳定与不可预测,即使已拥有了难以置信的科学进展,这个世界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以超越我们控制的形式运行着。”
“他还说,心理创伤永不消失,当我们试图抵制心理创伤,不让自己感受到它的全部影响时,其实那是我们迫使自己脱离了事实。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痛苦与无能为力是件更加困难的事情。不要去刻意逃避痛苦,而是应该用正确的方式来处理悲哀。就像你这样,经常找人说说心里话,倒倒苦水也是好的。”
“从另一个角度去想,只要我们还能记住离世的亲人,还能不时梦见他们,他们就一直活着。”
“你好酷!还说自己刚入门,太谦虚了,我觉得你已经算得上专业极别!”小绿一脸崇拜。
“这些知识都是我借来的!”嫣然有些脸红。
“反正我是学不了你那些复杂高深的心理学理论的,我的专业——不提也罢,学了跟没学没什么两样,百无一用是书生,发牢骚一套套的,可论起实干来就差得远了。”小绿像猫一样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小绿,你的这些问题,也是我自己的问题,”嫣然完全清醒过来,“我还在努力提升中,相信有一天,我能凭自己的专研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答案,而不是偷懒用教科书里的理论,还有老师的研究结果来敷衍了事。”
“我已经有好几天没联系上哥哥了,”嫣然又苦恼起来,梦一醒,现实的问题马上卷土重来。“小绿,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青嫘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正举着体温计,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专注地察看那上面细小的刻度,一绺绺白发被阳光染上金子的颜色,空气中散布的微尘又为那金子镀上光晕,随着呼吸水波纹一样轻微地震荡着。
“妈妈!”她微弱地叫了一声。
妈妈迅速回头,欣喜地说:“你醒了!感觉好点了吗?”脸上的皱纹舒展着,如同一朵银菊。
青嫘含糊地点点头。
“你都发烧两天了,晕睡不醒。还好,体温终于降下来了。”她甩甩温度计——这个动作是青嫘熟悉的,每当她生病虚弱的时候妈妈都会做这个动作,不觉眼眶湿润起来。
“妈妈,我想起来了,”青嫘哑声说道,“我五年没有回来看你,不是因为工作太忙,脱不开身,而是因为,我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五年前你就和王伯在一起了!我只是,接受不了!先是没有了爸爸,现在又要眼看着相依为命妈妈被别人抢走……”
“都过去了,青嫘!”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妈妈不怪你!”
“那天,我说了好多伤人的话,你一定很难过吧……”
“是难过了一阵子,”妈妈用手背擦去眼泪,“不过很快就没事了。我还不了解你?根本就是个天使与魔鬼的结合体。你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白天是天使,听话得很,抱着个毛绒玩具自己玩,高兴时就咯咯地笑,隔得老远都能听到,困了倒头便睡。可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魔鬼,不停哭闹,怎么哄都不行,吵得我和你爸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后来大些了,就变成高兴的时候像天使,生气的时候像魔鬼,还记得那个典故‘文琴的牙刷’吗……”
青嫘想起妈妈给她讲的那个睡前故事:传说远古时代,自然之母在白天造出了善良坦荡的好女巫,在黑夜造出了邪恶贪婪的坏女巫。然而,即使是白天,也有太阳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有些好女巫经不起诱惑犯下错误。为了表示惩罚,自然之母把这些女巫招集起来,按照一个好女巫搭配一个坏女巫的方式揉合在了一起,从此创造出人类。善恶的神力正负相减彼此抵消,但人类的身体里从此永远存在黑白善恶的两面。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是了,”青嫘点点头,“我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是魔鬼。也许很多人也是如此,只不过我表现得更简单粗暴些,天使与魔鬼的切换完全不需要过渡,前一刻还在念叨别人的好,后一刻只能想起别人的恶……”
那天她就像魔鬼一样,用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话咒骂着……原以为王伯是真心对她好,她也把王伯当成忘年的好朋友,没想到,他这么做是其实早有预谋,就为了抢走妈妈,占据原本属于她爸爸的那个位置,那个和蔼可亲的王伯一下子消失了,变成一个面目狰狞,满肚子坏水的恶人。她觉得自己被欺骗了,被利用了,她愤怒起来,那个魔鬼的自己犹如困兽一般狂躁不安,在孤岛上奔跑,撕咬,咆哮,又像火山喷发,怨气像漫天浓烟盘旋,怒火像炽热的岩浆一样弯延肆虐……
“不管你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是我的小宝贝青嫘!”妈妈的脸上又露出微笑,慈爱的,又是隐忍的。
“其实我早就后悔了!我总是不在家,妈妈一个人该有多寂寞,她有权利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可我这个人,你知道的,任性,死要面子,从不肯主动低头的!现在我回来了,你和王伯还要装作早已分开的样子……对不起!妈妈,对不起!”
过了半响,青嫘伸出手,帮妈妈擦去眼泪。“妈妈,”她说,“我好饿!”
妈妈忙说:“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我想吃米粉了!”每当青嫘生病的时候,她最想吃的,就是一碗热腾腾的云华米粉。
“又是米粉!”妈妈无奈地摇摇头,“好吧,我去给你买!”
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有些佝偻的背影,两颗大大的眼泪从青嫘的面颊上滑落。她心里在反复默念着,妈妈,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