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雨点就劈里啪啦地落下来。安妮第一时间跑到门廊下,用力抖索着甩去身上的雨水,一边咻咻地看着花架下忙作一团的两个女人,一个收拾着糕点和餐盘,一个收拾酒瓶酒杯,还不忘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嬉嬉哈哈地跑回屋里。
当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青嫘又变得心事重重,只管盯着屋外的雨点发呆。
芳婷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问道:“你的小说修改完了吗?”
青嫘一愣,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芳婷微笑道:“我还知道,你早就在写袁梦和心素的故事了。”看到青嫘一脸愕然,芳婷的笑意更浓了,“难怪我第一次在默匠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怪怪的,原来你喝了折颜上神的忘情水!最近,我也发现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常常想不起一些往事,有的名字明明就在嘴边,却怎么也叫不来。是因为我们老了吗?还是现在的人就是这么善于遗忘,前一秒忘了哭,后一秒忘了笑,一抬头忘了生,一低头忘了死。”
“这句话听着好耳熟,似乎有谁说过的?”青嫘嗫嚅道。
“我只是好奇,你这次的修改,又会给袁梦和心素一个怎样的结局。”芳婷也把目光投向雨幕。
“原来你也早知道了故事的结局。”青嫘轻叹一声。
“知道了也没用,因为,”芳婷轻笑,“你的思维过于跳跃,想法一时一变,不知是哪只记忆的蝴蝶扇扇翅膀,袁梦的世界就掀起一阵飓风。外面的世界在你眼中就像浮光掠影,也许下一秒,我就换上了另一张面孔……决定情节走向的将来不像过去,是凝固静止的,而像气流,像雾、像风,瞬息万变,无法把握。即使猜中了故事的开头,也永远猜不到结尾。”
“故事里的那些情节,”青嫘苦恼地说,“我以为是自己在推动着它,决定着它,就像‘造物主’一样生杀予夺,不可一世,可是越到后来,我越是清楚地发现,竟是它在推动着我,决定着我……一旦它变成了‘造物主’,生杀予夺,不可一世,你说,我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
“其实没有什么‘造物主’,”芳婷肯定地说,“有时候是你推动着故事,有时候是故事推动着你。故事是真实生活的影子,在影子里能看到故事所投射出来的人心。”
顿了顿,她又说:“谁不是带着伤独自活着呢?才有了那些缠绵悱恻的故事。你困惑,因为你还没为它们理清脉络,你害怕,因为它让你想起那些真实发生过又被删除、掩埋、遗忘了的东西,也许是某件事,也许只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你不停地修改,说明你还没有看清自己的内心。”
“也许吧……”青嫘嘴里说着,心里不无嫉妒地想,芳婷总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也许是——阴魂不散也难说。”
“什么阴魂不散?”芳婷不解道。
“易卜生说过:我倾向于认为我们都是鬼魂,不仅因为父母的影子继续在我们身上上演,还有很多已故的灵魂……它们并不是真的还活在我们身上,但是它们仍然扎根在那里。”
“哦……不过这些话可以有很多种理解。”
“也许有些创伤的记忆真的可以代际遗传。据说父辈遭受的苦难会传承四代人,传递给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父辈若是犯下了大错,强烈的内疚感甚至会伴随其后的几代人。”
“不管怎样,我还是更喜欢电影里的那句台词:我预见了所有悲伤,但依然愿意向往。”
“经典!”青嫘叹道。
一时无话,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执拗地闯入耳膜,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青嫘看到屋檐下的雨珠一连串吧嗒吧嗒地掉落下来,就像挂着一幕天然的水晶珠帘。
“发展到哪一步了?”芳婷突然打破沉默。
“什么?”青嫘一时没反应过来。
“袁梦的故事!”
“哦……”
“袁梦和心素回到了香径园。兰姨为他们做了一桌子丰盛的菜肴。她不停地给心素挟菜,心素的碗里一下子冒出一座小山。”
“心素劝阻她道:兰姨,你挟给姑爷吧,我吃不了这么多!”
“兰姨心痛地说:小姐,离开香径园这几个月,你瘦了好多!看看你这张脸,小得只剩一半了……你一定要多吃,吃得胖胖的,不然的话,太太泉下有知,也会担心难过的!”
“兰姨说着,眼圈就红了,她撩起围裙拭泪。”
“心素见状,忙说:好,好,好!兰姨,我多吃还不行吗!你别哭,别难过了,好吗!”
“说完,她挟起碗里的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兰姨这才放心地笑了。”
芳婷朝青嫘递了个眼色,青嫘会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趁着袁梦不在,兰姨悄悄问心素:吴妈做的菜不合胃口吗?”
“心素说:吴妈很用心,做的都是些袁梦喜欢吃的菜,我倒觉得有些过于油腻了。”
“难怪……兰姨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痛,你公公婆婆对你可还好么?”
“他们对我自是极好的,尤其是婆婆,只是,心素颤声说,她毕竟不是我亲娘……眼睛里已有泪光闪动。”
芳婷满意地点点头,说:“还是你懂我。”
“香径园的夜晚安静极了。没有往来人群的喧闹声,没有轰鸣的车马声,只有树叶、小草和灌木在微风中相互碰撞发出的轻微簌簌声,以及蟋蟀单调而清脆的叫声。袁梦在兰花幽幽的澹香里酣然入梦。”
“一觉醒来,袁梦发现身边不见了心素。往窗外看去,天空还是一片幽暗,离天亮尚早。他揉着眼睛,轻声叫了几声‘心素’,但没有人回答。”
“不好!一个不祥的念头在袁梦脑中一闪,他一下子清醒过来,提了个灯笼,先是找遍了暗香馆的各个角落,又走出暗香馆,来到紫藤花架下,假山林,九曲游廊,草地……最后却发现,她躺在兰花丛中睡得正香,眉头舒展,嘴角上扬,就像在做一个很美的梦,披散的长发上,宽大的白色睡袍上落满了浅紫色,浅蓝色,浅粉色的花瓣……”
“不知怎么的,袁梦竟想起他刚从北平回来,第一次提到心素时,秀桔对他说的那些话:她经常对着兰花自言自语,好象兰花能听懂她的话似的。她还有梦游症,经常深更半夜走到兰花园里,穿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像鬼一样就这么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不对!秀桔说得不对!袁梦在心里替心素辩解道,即使她穿一身白衣,披散着长发,深夜在兰花园里走来走去,也只会像个下凡的仙女,怎么会像一个女鬼呢?她本来就是兰花仙子!她那么喜欢兰花,夜里在兰花园里睡着了,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想到这里,袁梦心里豁然明朗。他没有叫醒心素,而是小心地抱起她,往暗香馆走去。直到上了楼,走进房间,又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她仍然没有醒过来,仍然沉沉酣睡,鼻息均匀。”
“心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袁梦早已去了学校讲课。傍晚回来的时候,心素已经在香径园门口等候多时。一见到袁梦,心素欢天喜地地扑进他怀里,呢呢哝哝地说了一堆如何如何想他的话,却对自己在兰花园里睡着的事情避而不谈,似乎她已经忘得干净,就像忘掉她做的那些噩梦一样。”
“袁梦很想问一问她,但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他说过,他们之间永远不要再提‘怀疑’这两个字,他会永远无保留无条件地相信她,无保留无条件地爱她!心素是那么一个柔弱清纯的可人儿,她喜欢兰花,喜欢和兰花呆在一起,所以她会对兰花自言自语,所以她会在兰花园里睡觉,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没有!”
“一天傍晚,袁老爷独自在后花园散步。接连多日的阴雨,使得园子里的苔藓迅速生长,厚厚地铺了一地,又湿又滑。当时光线昏暗,袁老爷的眼神又有些不济,一不留神,踩在了苔藓上,脚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他顿时觉得右腿一阵剧痛,动弹不得。”
“下人们慌手慌脚地将他抬回卧房,袁太太又派人十万火急地请了黎大夫来。黎大夫是云华最出名的接骨圣手,动作极为麻利干脆,还没等袁老爷喊出一声痛,就已经接好断骨,又迅速敷上药,上好夹板。袁老爷疼痛略减,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黎大夫对袁太太说,袁老爷年纪大了,腿伤又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快则几个月,慢则一年,千万不可再费心劳神。”
“袁老爷卧床不起,聚珍堂一下子失了主心骨。祸不单行,又有几个精明能干的年轻掌柜被静安城一家百年老店挖了墙角,聚珍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焦头烂额的袁太太只好亲自去明轩学校劝袁梦回去当家。袁梦放心不下孩子们,又架不住袁太太的眼泪和软磨硬泡,一时心乱如麻。”
“袁梦回到香径园,没见心素像往常那样欢天喜地跑出来迎他,却看见阮翔鹤独自坐在花架下。此时的紫藤花开正盛,一串串粉紫嘟嘟的花朵从花架格子里垂吊下来。”
“阮翔鹤一边喝茶,一边赏花,一副怡然自得的惬意神情。自从袁梦和心素成婚以后,阮翔鹤就回到静安处理公务,一晃就过了数月。”
“你终于回来了!袁梦惊喜道。”
“径园已经是你和心素的家了,只怕你们早已经厌烦了我,我哪里还敢来!阮翔鹤玩笑道,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慵懒模样。”
“怎么会?我和心素的家也就是你的家啊!你在这里永远受欢迎!对了,心素怎么不来陪你。”
“她说这阵子新学会做几种点心,什么玉屑糕、甘露饼、雕花蜜饯,味道极好,就连你们聚珍堂的桂花糕都比不上,非要做出来让我尝尝,现在一定在厨房忙得脚不沾地呢。”
“袁梦就把他的烦心事跟一五一十地对阮翔鹤说了。阮翔鹤想了想,果断地说:你应该回聚珍堂!”
“为什么?”
“位置越高,责任越大。明轩学校的老师不止你一个,你能做到的事情他们也能做到。可是聚珍堂少主人的位置,只有你一个人能坐。如果你把聚珍堂经营好了,获利丰厚,可以设立一个助学基金会,用来资助贫困家庭的孩子完成学业。这样既不违逆你爹娘的意愿,又能遂了你自己投身教育兼济天下的理想,岂不是更妙?”
“袁梦细想过后,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我怎么没想到呢?”
“两个人说得火热,丝毫没留意到端着一盘点心站在一旁的心素,听了他们的话之后愁云满面,闷闷不乐。”
“阮翔鹤走后,心素也不理袁梦,踢掉绣花鞋,光着一双脚走到客厅的角落,把自己深深蜷进沙发,双手抱紧膝盖,由得一头长发零乱地披散,像块黑色的毯子一样将她包裹起来。”
“袁梦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柔声劝她道:你别担心,我回聚珍堂做事,虽然离香径园远一些,但我会尽量早一些回来陪你。”
“心素默然不语。袁梦随手拿起一块雪白的糕点塞进嘴里,细嚼过后连声称赞道:‘又香又软,味道果然极好!’又拿起一块镶嵌着青红丝的小圆饼,‘这是甘露饼吗?名不虚传,甘甜若饴!呀,这雕花的糖果好精致啊,几乎能上皇家的筵席——’”
“‘那是雕花蜜饯,青柚做的,’心素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神情轻松不少。”
“袁梦趁势说:爹爹要给我配一辆马车,好让我来回快些,方便些。你就当我还在学校上课,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就在门口等我,我还像以前一定,按时回来。”
“心素又是一脸愁容:聚珍堂怎么能跟明轩学校比呢?那是个多么复杂的地方。”
“袁梦忍不住笑了,说:聚珍堂哪里复杂了?”
“心素说:难道不是吗?那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别的尚且不论,光在包厢唱小曲的姑娘就有好几个呢!”
“袁梦反问道:心素,你怎么会知道聚珍堂有唱小曲的姑娘?难道你去过!”
“哎……”芳婷长叹一口气。
“怎么了?”青嫘问道。
“你再这么说下去,我就快睡着了!你还像以前那样,满口酸话,故事的节奏也太慢了些。我知道你最擅长圆谎,可现在我不想听,我点快进键好吗!快进,快进!”
“阮翔鹤的话提醒了袁梦。他先是说服了心素,接着辞去了教书的工作,一心一意打理起聚珍堂的生意来。”
“因为有了远大而明确的目标,袁梦再不是以前那个连看个帐本打个算盘都怨天尤人的大少爷了。他干劲十足,励精图治,先是叫人把聚珍堂装饰一新,又制订了新的管理制度,规定所有员工按劳取酬,多劳多得,表现出色的还有奖金作为鼓励,这在云华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他通过举办厨艺大赛请来名厨,不仅将现有的地道云华美味做到极致,研究出一些已经失传的传统名菜,还不断推出色味俱佳的新菜品………一翻整治之后,聚珍堂更是名声大噪,每天人来人往,座无虚席,门口不时排起长长的队伍。”
“生意更加红火了,袁梦自然更加忙碌。一开始他还能坚持按时回家,渐渐地,在香径园门口等候他的心素失望而归的次数就多了起来。”
“这一天,因为要招待几位非常重要的客人,袁梦很晚才回到香径园。兰姨来给他开门,他问道:兰姨,心素睡了吗?”
“兰姨似乎有些不高兴,闷声说:小姐一直在等你回来,饭也不肯吃一口。现在肯定又蜷在沙发上睡着了。”
“袁梦满心愧疚地说:我也是身不由已!今晚的客人是县里的一些头面人物,有权有势,我们这些生意人是得罪不起的。”
“他们得罪不起,我们小姐只好受些委曲了。这段时间,她天天都在等你,天天替你担心,饭不好好吃,觉也不好好睡,铁打的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何况是我那娇娇弱弱的小姐。你仔细看看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了。”
“兰姨的怨气大起来。这也难怪,心素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素一天天憔悴下去。”
“太太临终前,把小姐托付给我,一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小姐。小姐就是我的命,要是她有个三长二短的,我也不要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抹开了眼泪。”
“袁梦忙安慰她:兰姨,你别哭了,以后我一定早点回来。”
“兰姨吸着鼻子:我倒没什么,我只是替小姐担心。姑爷,你别怨我倚老卖老,我想替小姐说两句,太太等了阮老爷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最后竟……”
“她突然醒悟过来,忙改口道:小姐从小就看在眼里,她最害怕的,就是落得像她母亲那样的下场。我看得出来,她现在还能努力克制着自己,总有一天她会崩溃的。你快进去看看她,劝劝她吧,她哭了足足一个晚上,不知道现在睡着了没有。”
“袁梦急忙向暗香馆走去。心素果然蜷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上睡着了,昏暗的灯光投射到她的脸上,身上。她的脸上泪痕犹湿,小小的身体在沙发的包围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袁梦的心里一阵愧痛。他轻轻走到心素身边,正要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珠,心素一下子睁开眼睛。”
“梦,真的是你吗!她惊喜地叫道,立刻起身投入袁梦怀里。”
“对不起,心素,我又让你久等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说真的!”
“你就是真的去找我,我也不怕,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谁知道你这么晚在聚珍堂做什么!说不定正和你那画上美人一般的秀桔妹妹卿卿我我呢!要不就是和那群唱小曲的姑娘打得火热!心素噘起小嘴。”
“冤枉!袁梦满脸委曲地叫起来,秀桔自从我们成亲以后就很少到聚珍堂来过。她这么好的姑娘,肯定会有一大群小伙子追她,又不是除了我,这世上就再也找不到好男人。现在,她说不定正忙着恋爱呢,哪有闲功夫搭理我!”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可得谢天谢地了!”
“事实胜于雄辩,等哪天秀桔真的把她的男朋友带回来,你就彻底相信了吧。再说,从今往后,聚珍堂再没有唱小曲的姑娘了。”
“这是什么意思?心素不解道。”
“你不是说不喜欢那群穿红着绿,妖妖佻佻的小姑娘吗,今天我把她们全打发走了。只在二楼雅座摆了一架古筝,专门请了一位弹古筝的先生来演奏。不出我的意料,这一招效果极佳,客人们都拍手叫好!这下你放心了吧!袁梦面露得色。”
“这位古筝先生是男是女?心素的心又悬了起来——”
芳婷再次打断青嫘,说:“亲爱的,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了听众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