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给青嫘递来一杯豆浆。“喝了吧,”她说,“多喝豆浆对女人好!”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回去以后,也多榨些豆浆来喝吧,别太懒,尽吃些没营养的垃圾食品!”
青嫘心里咯噔一下。这两天不是鲜榨豆浆,枸杞百合羹,就是赤豆鲫鱼汤,山药排骨,当归炖鸡,莫非她看出什么来了?
“我……”她嗫嚅着说,“身体一直棒棒的,很少生病。”
“还是注意些好!有些事,女人躲不过去的。你又没生过孩子,那些难熬的日子可能会提前一些来……实在不舒服,别撑着,去找个老中医把把脉,开些药回来好好调理调理……”
青嫘再没言语,乖乖把豆浆一口气喝下去。刚放下杯子,兜里的手机“滴”地一声响。她一看,是一个陌生手机号发来的信息,一看内容却明显来自“老熟人”:青嫘,昨日匆匆一见,有些话不方便说,很想再见你一面,下午清江码头等你,不见不散!
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昨天从默匠出来的一幕在青嫘脑中一闪而过……秦昊然说要送她,被婉拒之后了,便索要电话号码——“方便以后联系,”他说。青嫘犹豫着,冷不丁想起什么,朝芳婷喊道,“对了,芳婷,上次我落了本书在你那儿,晚上我还想看的!”不容分说便朝默匠走去……等她再次出现,似乎已经将刚才的对话忘个干净,只朝秦昊然挥挥手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她心里想着,在一起自有在一起的原因,分手自有分手的理由。不管以前我们怎样爱得死去活来,既然分手已成事实,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就断个干净彻底吧,从此做一对名副其实的熟悉的陌生人。
一定是芳婷做了叛徒。青嫘想起昨晚那场梦,心里顿时又是一阵狂跳。
她取来纸巾擦去额上的汗,讷讷道:“鲜榨的豆浆很果然又浓又香,就是,有点热!”
妈妈的神眼又一次精准地落在她脸上,这次停留的时候更长,除了关心,还不无忧虑。青嫘心里不禁一动。妈妈一定知道什么,有关她和秦昊然。他们最终没能走到一起,说不定也跟她和爸爸有关。不被父母祝福的爱情,注定要经历波折,只有抗争才有一线生机,可他们为什么偏偏选择了放弃?
天亮了,袁梦大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虽然一夜未眠,略显零乱的头发上沾着兰花碎瓣,白衬衣被染上了兰花茎叶的绿渍,裤脚上还沾着花泥,但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仍旧精神奕奕,神采飞扬。
这两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难题终于有了答案——是的,他要娶心素,他这就要回去对父亲说,他要娶的不是秀桔,是心素,只能是心素!哪怕父亲会暴跳如雷,会把他赶出家门,哪怕他从此会一贫如洗,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他也会勇敢地对父亲说:“我要娶的是心素!我要给她幸福!”
袁梦回到家的时候,袁老爷、袁太太和秀桔正在吃早饭。秀桔一见袁梦,白晰的圆脸上顿时泛出淡淡的红晕。
“梦哥哥快来!”她叫道,“我们等不到你,就先吃了。伯母特意给你留了一份呢。”
袁梦不客气地在秀桔身边坐下了,袁太太连忙给他盛绿豆稀饭,袁老爷则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一夜没有回来,到底去哪儿啦?”袁老爷厉声道。
“老爷,还是等梦儿吃完早饭再问吧!”袁太太出来打圆场。袁老爷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发作,乖巧的秀桔忙依偎过去,撒娇地摇着他的胳膊说:
“袁伯父,梦哥哥饿坏了,你就让他先吃饭吧!袁伯父!好伯父,求你了!”
袁老爷只好忍住气不再说什么。因为,他在心里早已承认了秀桔,希望秀桔成为他心爱的儿媳妇,他不愿让秀桔觉得自己未来的公公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袁梦的胃口好极了,他大口大口地喝绿豆稀饭,大口大口地就着榨菜肉丝啃老面馒头,不一会儿就将袁太太给他留的一份早餐吃得干干净净。
吴妈过来收拾了碗筷,袁太太便向秀桔使了个眼色,秀桔会意地点了点头,两人正要离开餐桌,袁梦开口了:
“娘,秀桔,你们别走,我有话有说。”
秀桔不安地看了袁梦一眼,重新坐下了,袁太太也勉强地坐了下来。
“爹爹,你昨天问我的问题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地答复你:我不能娶秀桔,我爱的是阮心素!”他又转向秀桔,恳切地对她说:“秀桔,对不起!我知道这样做对你太残忍,可如果我在和你成亲的同时,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个人,对你来说同样是一种残忍。希望你能理解!”
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秀桔首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用手帕捂住脸,抽泣着跑出门去。袁太太想拉住她,但手刚伸出去又无奈地缩了回来,只是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泪,不停地唉声叹气。袁老爷果然暴跳起来。
“你这个逆子!你想把我和你娘都气死!你给我滚!滚!滚得越远越好!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永远不要再回来!”
袁梦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着冷静:“爹,娘,儿子让你们失望了,请恕儿子不孝!爹,如果你不愿再见到我,我可以搬出去住,我相信,凭我自己的能力,我一定能找一份工作,好好生活下去。娘,你要好好保重!”
说完,袁梦一咬牙,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袁老爷脸色铁青,袁太太失声痛哭起来,吴妈和翠翠流着眼泪,目送着袁梦倔强的背影渐渐远去。
秀桔心如乱麻,泪眼朦胧,一个人在大街上晕乱地跌跌撞撞地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清江码头。巧得很,阮翔鹤正扶着石栏杆向河面眺望。秀桔零乱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头一看,竟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个人,顿时兴奋地迎上去。
“秀桔!秀桔!这几天你都上哪儿啦?我在聚珍堂找不到你,在码头也等不到你,可把我急坏了!你来了就好,我正想约你一块儿去渔村玩呢!”
秀桔一见阮翔鹤,满腹的委屈顿时化成大滴大滴的眼泪,哗哗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阮翔鹤一见,连忙走上前去揽住秀桔,一边笨手笨脚地帮秀桔擦眼泪,一边说道:
“秀桔,你别哭了,你哭的样子其实好丑,不如笑一笑,来,笑一笑!”
他的玩笑没有起作用,秀桔哭得更厉害了。阮翔鹤为难地抓抓头,突然眼睛一亮:
“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吃了负情粉满嘴生疮的家伙欺负你了,你跟我说,他是谁,我这就去替你报仇。我学过西洋拳的,厉害得很,不信,你看!”
说完,他扬起拳头,张牙舞爪地做了几个动作,偏他又戴着副金丝眼镜,满脸斯文,配上这几个张牙舞爪的夸张动作,实在滑稽极了,有趣极了,秀桔终于忍不住破涕一笑。
阮翔鹤这才松了口气。他握住秀桔的手,柔声说:“秀桔,你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说了,心里就会好受些。”
秀桔忍不住扑进阮翔鹤怀里,痛痛快快地哭起来。阮翔鹤轻轻地搂住她,像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说些安慰的话,秀桔果然平静下来,抽噎着,断断续续对他讲起她和袁梦之间发生的事情,不过她一句也没提到袁梦的名字,每每涉及到袁梦的时候,她就含混地用“他”来代替。
阮翔鹤先是聚精会神地听着,渐渐地满脸气愤,拳头也攥了起来,听到最后却突然间开心地笑起来。
秀桔气恼地说:“人家都要伤心死了,你还在兴灾乐祸!你真坏!”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阮翔鹤忙拉住秀桔,忍住笑说:“我不是笑你,而是笑你说的那个‘他’。”
秀桔背对着阮翔鹤说:“‘他’有什么好笑的?”
阮翔鹤正色道:“我笑他,是因为他是个有眼无珠的傻瓜,明明是一件稀世珍宝,却被他当成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瓦砾,这样的傻瓜,走了反而更好,把机会让给真正懂得珍惜这件珍宝的人,珍宝也有了最好归宿,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秀桔忍不住转过身来,白了他一眼,嗔道:“你就会油嘴滑舌乱说话,讨厌!”话虽如此,秀桔的心情却好转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秀桔这一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出阮翔鹤的眼睛,他趁机说道:
“我听说渔村风景极美,又极安静,民风又淳朴,是个散心的好地方。我们不如到那里去,租一个竹筏子,白天钓鱼,晚上就找一户农家,把鱼烹得香香的下酒,又吃又玩,好不好?”
秀桔想了想,有些懒懒地说:“渔村好是好,只是路太远,这几天我不想去离家太远的地方玩。再说,我爹爹也不会同意的。”
是的,袁梦和她分手的坏消息很快会传到罗老爷耳朵里,她也就不能再拿袁梦当幌子了。
阮翔鹤并不灰心,说:“既然这样,那我们改天去就是了。他突然一拍脑袋,大叫起来:哎呀,现成的一个又方便又清静的地方,我怎么把它给忘了?我真是糊涂!”
秀桔问:“一个又方便又清静的地方!那是哪里?”
阮翔鹤道:“就是香径园——我的家呀!”
秀桔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惊跳起来:“香径园?你的家!你是谁?阮心素是你什么人?”
秀桔的反应令阮翔鹤感到奇怪,他说:“香径园是我的家,我自然就是香径园的少主人啦!我叫阮翔鹤,阮心素是我妹妹——你认识我妹妹?那就奇怪了,我妹妹很少出园子的,在云华几乎没有朋友,我也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不过,既然你们认识,那就更好了——”
没等他说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阮翔鹤脸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秀桔一巴掌。
阮翔鹤捂住脸,万分委屈地说道:“你为什么打我!”
秀桔怒道:“你不是让我叫你小鹤吗?你这个骗子!”本来还想骂几句,可不知怎么的,一看到阮翔鹤满脸无辜的表情,秀桔一下子泄了气,只是长叹一声,扭头便走。阮翔鹤忙追上去,说道:
“我没有对你说实话,是我不好,可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们家在云华名声不太好,你是知道的,我怕你因为这个不和我交朋友,所以才……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又何必说走就走呢?”
秀桔猛然扭过头,瞪得圆圆的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她说:“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也没有必要再跟你隐瞒什么,我说的那个‘他’,就是聚珍堂的少主人袁梦,至于你那高贵优雅的妹妹,就是袁梦不和我成亲的原因!这下你明白了吧!”
阮翔鹤惊愕地连声说道:“不!不!心素不是你说那种人,她不会去抢别人的未婚夫,绝对不会的!”
秀桔冷笑一声道:“你不信是吗!那好,你跟我来!”说完,拉着阮翔鹤就往前走。
秀桔把阮翔鹤带到桂香馆门前,指着蹲在墙角的一个人说:“你看看吧,他就是被你妹妹害成这样的!”
阮翔鹤一看,顿时呆住了——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蓬乱污脏的头发,破烂不堪的竹布长衫,黑黑的手指甲,苍白、瘦削、肮脏的脸,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嘴里喃喃有词:“你说过要在那里等我的!你说过要在那里等我的!你说过要在那里等我的……”
“他是……”阮翔鹤嗫嚅道。
“他叫秦潇,曾经是云华最出名的才子,云华中学最受欢迎最受尊敬的国文教员。就是因为被你妹妹无情抛弃,他发疯了!几个月前还大病了一场,病得几乎死掉,现在病刚好些,他又到这里等你妹妹了!”秀桔吐了口气,接着说道:“受害的不止秦潇一个,还有一个拜倒在你妹妹的石榴裙下又神秘失踪的外地人。这个人你应该认识的,阮少爷!他曾经是你父亲公司里的一名高级职员。”
“你说的是林浩南!”阮翔鹤艰难地说。
“没错!他是生是死,至今还是个未知数!这还不算,就在今天早上,你妹妹又害得袁梦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他的大好前程就要毁在她手里了!你居然还说什么她不是那种人!”说着,秀桔的眼泪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阮翔鹤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午后的云华飘起细雨。青嫘坐在码头一角的石阶上,并没有打伞。她爱看被烟雨笼罩的清江。碧峰隐约,修竹朦胧,河面微涟如织,与阳光下的一览无余相比,另有一种含蓄缠绵之美,千种愁绪,欲说还休的意境,也最适合意马心猿地想些心事。
秦昊然悄悄走来,在她身边坐下。
“北方难得下一场这样的雨……”他说。
“太难得了!有时候很久很久都没有一滴雨,冬天更甚,这几年连雪都难得一见,只有刺骨的寒风,搅起漫天黄土……一到那时,我就格外想念云华,想念那雨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落在凤尾竹上碎作轻雾,或是不经意敲打着屋檐,窗棂,发出叮叮咚咚的,悦耳的声音……”
说话间,细雨变得绵密起来。“我就没有你那种作诗的闲情逸致了,”他皱皱眉,“这天气,说变就变。”
“是啊,就像人心一样。”青嫘淡淡地说。
“你还是那么一针见血!”秦昊然感叹道,“凡事想开些,想太多了只会对自己不好。”
青嫘一时无话。
“你怎么,一直没有结婚?”秦昊然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如鲠在喉。
“结婚?谈何容易!身边失败的例子太多了。年轻的时候,眼里没有房,也没有车,一心只想找个有趣的灵魂,嫁给爱情。结果,若干年过去了,才发现自己不但没有房,没有车,甚至连爱情也失去了……两手空空,一无所有。”青嫘只管盯着河面看。
“难怪我妻子会离开我。”秦昊然解嘲道,“生活艰难,男人也是不易啊……”
雨丝绵密地,打湿了青嫘的头发,还有她薄薄的雪纺连衣裙。一阵凉风吹来,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
“冷了吧,”秦昊然体贴道,“我们去玫瑰木坐坐吧,我在那里订了房间,还记得吗?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