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点无法理解这位校医,经常看到他在做一些很令人迷惑的事情,比如一早上,就看到他在研究如何泡咖啡,过一会儿,又是在研究养花种草,看起来三十岁都不到的人,活脱脱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
体育课上,要做800米的训练,特殊情况的女同学可以在一旁休息,偶尔有人会溜去校医室,梁安月平时对这种行为是不齿的,但这一日,也含糊着说了两句,跟着去了。
校医室里有三四个人,梁安月坐在一旁的角落,安安静静地看着操场外面,她的朋友很爱说话,刚好和元异凑在一起,两人说说笑笑很是欢乐。
梁安月偶尔瞥向他一眼,看得有几分入迷。
“这位同学……”元异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扭头跟她说道:“我们上次见过吧?”
梁安月被惊了一下,面上还是毫无波澜,收回目光,冷淡地说了句“嗯”。
她朋友看了有几分不好意思,“安月,你和医生认识呀?”
元异道:“不算是认识,就是上回她生病来过。”
见元异不在意,朋友也无所谓了,附和道:“那你的记性好好哦。”
元异点点头,笑道:“也算是普普通通吧。”
梁安月在一旁,找不到什么可以融入的话题,又觉得他们的对话有几分无聊,便冷眼在旁边看着。
喜欢去校医室转悠的人太多了,就算梁安月不主动,也会有人拉着她去,她只好做出,每次都是无奈陪着人一起去的样子,偷偷地在角落看着对方。
她的视线看似冷淡,但其实总是在描绘着对方的轮廓,越看越觉得,他的模样确实好看,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张笑盈盈的脸下,偶尔透出来的,是令她背后发寒的冰冷。
有一天晚上,将近十一点,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了,她记得那之后的三天都是假期,自己去又刚好忘记了练习卷,便大老远的又让司机开车回来,来拿卷子。
好在她有教室的钥匙,平日里上学早,都是她拿着钥匙开门,推门进去拿来了自己的东西,正准备往外走的时候,远远瞧见校医室的灯还亮着。
她当时什么也没想,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有三天看不到对方,又或许是真的太想去看看了,比起直接出门,她绕了远路,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和医生说一句,再见或者是晚安。
她走到了窗台前,发现校医室的灯是亮着的,窗户却紧闭着,布帘挡在窗口,从外面看不清里头的人,她绕了一圈,心想要不要推门进去,又担心被人发觉,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看到自己的校牌不见了。
这是个很好的借口。
白日里她也曾来过校医室,或许就丢在了这里,她自己说服了自己,打算推门进去。
在手触及门把手的瞬间,没有推动门,甚至从里面,散发出一种令人非常厌恶、想要急速逃跑的气息,梁安月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有本能告诉她,那很危险。
她犹豫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离开,就在这时,门把手动了一下,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一般,朝里面咯噔一声,打开了。这个动作引诱着梁安月推开门,慢慢的往里面走去。
“元异……”她有些害怕地喊了一声。
屋内的灯光闪烁了两下,又很快恢复安定,她看了眼医务室里面,发现没有人,心想就这样回去吧,却不知为何,有点挪不动脚。
她侧目看向屋内,校医室不算大,中间有个隔间挡住,往里走还有一个小间,鬼使神差的,她朝着那个方向走了两步,拉开遮挡视线的布帘,只觉得一股冷气从里面冲出来。
“……元异?”她定睛一看,发现元异单独地坐在一张小床上,他整个人都很空的感觉,眼神直直的盯着地面,似乎是在发呆,“你还没回去吗?”
元异眨了眨眼,回过神来,侧目看向她,“嗯?”
“我看到你的灯还亮着,就过来看看……”梁安月不想被发现自己的心思,扭头往旁边看了两眼,说道:“这么晚了,要不要顺我的车回去?”
她说完,轻咳了一声,耳朵微微有点泛红。
元异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她看,过了好一会儿,忽然笑了声,说道:“你真的很奇怪。”
“嗯?”
梁安月回头,发现元异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灯光被他的身影挡住,一道阴影压在自己的眼前,梁安月有些茫然的抬眸,然而还未对上对方的视线,就发现自己的额前多出一只手。
那冰冷的寒意,不断从他的肌肤间透出来,梁安月的身体在瞬间变得僵硬,没有办法动弹,心跳声在瞬间变得激烈,怦怦的在耳边乱跳,但那几乎是被恐惧占领的感觉。
等到元异将手拿开,她又有些恍惚,后知后觉的想,自己在怕什么?
“看吧。”元异的声音很轻,带着笑,说道:“对你没什么用。”
“什……”梁安月抬头,忽地一下,眼前的世界全数变了。在她眼前,原本寻常的景象被黑色的雾气充斥着,所有的一切变得魔幻而迷糊,有些失去真实感,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时看得有些呆愣。
而站在那些暗气的最中间,平日里安静而又温和的人,露出令人害怕的微笑。
“给你一次机会。”
她愣住,听到对方说,“现在就离开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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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安月的高跟鞋踩在地面上,距离初见他,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一直在旁边看着,所以她比谁都要清楚的知道,元异他不正常。
或者说,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他的内心,不知道被什么纠缠住,总是想要挣脱,却又无法顺利挣开。
他的一切都是被操纵的,只是操纵他的到底是什么,梁安月不清楚。
元异曾经说过,魔气对她来说没有作用。
梁安月也不知道这是为何,又或者说她本人就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连魔都不愿意太接近她,她知道光是论疯的程度来说,她比元异也好不到哪里去。
走廊内的光线都黯淡着,只有隔着几米远的地方,亮着一盏灯,灯光贴近墙壁,照亮周围的景色,却没有办法普及到其他房间。这一处,冷风从窗外侵入,稍作停留,便觉得冰寒难忍。
只是她以前,一直以为落子语才是元异的心病,只有这一个问题,是所有的导火线,直到她亲眼见到落子语,以及元异对她的态度之后,才发现自己错了,且错的离谱。
元异根本不是因为某个人、或者某件事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而是一直以来,他就已经被那些繁琐不堪的内容,压得疲倦到无法抵抗了。
而落子语或许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所有的爱或恨,都只是他自我辩驳的一次借口,从根本上来说,是因为他本质就是这样一个人。
元异他不相信的一切,令他不敢从自以为安全的地方走出去,就如同当年她躲在操场的最角落,她以为那才是自己的庇护所,没有其他任何人,也没有旁的声音,她可以安静的做自己,安静的发呆或者是自我宽慰。
如果元异没有从她身后的那堵墙后面出现,之后的很长时间,她都会这样以为。
然而自己承认的事实,并非是真正的事实。
在那堵墙的后面,有更加广阔的道路,抬头是天空和飞鸟,有路人从她身后走过,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她一个人的世界。
她停下脚步。
看到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那人,这么多年来,他的容貌没有过变化,一直是初见时的样子,只是好像没有变的湖面下,暗流涌动着的始终不曾展示到人前。
“你做了什么?”他站在光影之中,神色不是很愉悦,但梁安月觉得,他或许早就有所察觉了,“为什么背叛我?”
梁安月无从辩解,自从遇到元异以来,她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终日厮混在魔物之间,已经忘记了如何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来行动,她的心越来越坚硬,对待身旁的一切都越来越冷漠,甚至童年玩伴在自己眼前死去,也无法引起她的一滴眼泪。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从一开始,她渴望想要成为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梁安月这一刻,不知道是在可怜元异,还是可怜她自己,看似自己奋不顾身的一切被掀开,实际上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单纯,“抱歉。”
她无法说出任何解释,只是她的心开始复苏,告诉她这一切都不应该,“我只是希望,你能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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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异嗤笑了一声。
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因而格外觉得好笑,他看向梁安月,这个人总是无条件的站在他这边,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他一直知道,只有自己是不讨人喜欢的,被那样无条件的示好,连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将梁安月留在身边的缘故。
在察觉到梁安月可能会背叛自己的那一刻,他觉得不可思议,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这里。
“我现在不好吗?”元异展开自己的双手,像是在展示着自己的愉悦,他的脸在笑,唇角勾起的弧度,却展现不出一丝快乐来,像是贴着一个假面,只为了告诉其他人,“我马上就要得到我最想要的,只要你们别拦着我,她立马就会属于我的了。”
“元异。”
“你不肯承认这一点?你完全可以走,我给过你机会的。”元异的眼里冰冷,看着她说道:“只是你不应该坏我的好事。”
“元异。”梁安月远远地望着他,并不跟着他的逻辑走,从曾经的观感中跳出来,她才发觉,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她以为的那个样子,“其实你的心里很清楚,不是吗?你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可怜,可也逐渐发现到,他、或者是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对自己的绝对宽恕。
她的人生,就如同遇到元异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停留在十八岁了。她接受了魔物的假象,陷在里面自我感动,不愿意走出来,面对她眼前的世界。
可元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滞留在过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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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月?”小方桌上的菜色很普通,夹着手里的一筷子,落子语嫌弃的看向对方,“那有什么好看的?”
坐在她身旁的余繁锦,穿着青色长衫,微微笑着看她,“真的不去吗?今日是十五,肯定是特别好看。”
“月亮就是月亮。”落子语垂眸,冷淡地说道:“每天都一样,盯着它看,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余繁锦信誓旦旦地说道:“今日不同。”
落子语问:“哪里不同?”
“往日没有我与你一起看。”
“……”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一样?”
“……”
“嗯?”
落子语总算是被他逗笑了,撇着嘴侧目挪开视线,说道:“可真够自恋的。”
落子语扶着桌子起身,刚想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却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她闭了闭眼睛,单手扶着桌子,等再睁眼的时候,眼前是一片大火。
火势烧得凶猛,连着一整片的村庄,都纷涌在火海里,在她眼前,有无数人在火海中逃窜,其中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疯狂地大笑着,从里面跑出来,他笔直地冲着落子语过来,又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眼底的歇斯底里燃尽疯狂。
“哈哈哈……要死一起死!一起死!”
一把火跃过去,在半空中疯狂游走的魔气,张狂而又嚣张,耀武扬威地在她面前,彰显着自己的存在感。
不少人冲进去了,为扑灭这场大火。
落子语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愤怒,她看向那人的时候,只觉得陌生,她曾经相信,就算是天生魔胎,也可以从那诅咒中逃离出去,元异不止一次的跟她说,他并不喜欢别人的误解,想要从无尽的指责中逃离出去。
可他总是将自己当做最受伤的一个,也看不到其他人的付出,他怨恨落子语的离开,觉得自己被最重要的人遗弃,却不曾想过,过去的那段日子里,他们一同走过悠久的岁月,站在同一片旷野上,看着同一片天空。
他只会说,“看吧,我早知道会如此。”
却不曾想过,曾经有那么多人,想要给他温暖,想要与他同行,他拿尖刺作盾,将人伤的淋漓尽致后,又不愿意放手让对方离开。
他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肯让她离开,同时将自己的伤口递给对方看,质问说,“为何要丢下我?”
落子语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了。
她以为的温柔,并不是真正的温柔,她以为的善意,也并非是彻底的善意,只不过是在人间行走的妖怪,模仿着人类的行为,以为搭一间小屋,有几个人一起生活,便就是人间的样子了。
她从未去见识过真实的世界。
她就像是一个拿到钥匙的孩子,仅仅是打开了一扇门,看到了新的风景,便以为这已经是全部了。闭上眼睛,埋头到自以为是当中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渺小与可笑。
她以为其余人都是傻子,以为可以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将他一人拉回正途。
她记起来,自己喜欢上余繁锦的那一天。那人总是接二连三的受伤,每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可每一次,伤好之后,他便又恢复了从前。
他有着自己的人间大道,有着自己的耐心,有着自己的温柔与目标,不管如何,他都能继续朝前走。
那日他还带着伤,离别之前,同落子语笑,笑的时候扯动了伤口,龇牙咧嘴的抽搐了一下。
落子语也不知为何,忽然很想跟他一起走。想跟他去看人间风景,也不想故作冷漠的样子,她根本就好奇得不行,每次都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假象,对琥珀她们的好奇稍作鄙夷,假装自己并不在意。
但若是真的不期盼,不想去看一看,也不会在这样一座山头,日日夜夜的模仿着人类的行为。
她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但没想到,根本无需她自己讲。余繁锦似乎早就察觉了她的心意,离开之前,问她说:“不如一起走?”
落子语压着唇角,假意犹豫了片刻,同人下了山。
那是她第一次行了远路,从高山上走下来,与各式各样的人接触,她知道了原来,除了这座小镇之外,还有更繁华的街道,除了花灯会之外,还有其他不同的热闹。她看着这人间熙熙攘攘的过客,接二连三响起的对话声,只需往前走一步,便能融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