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没有杀段福伟,我是恨他,但段文昌去世前,我已经答应他不为难他了......我怎么可能再去杀他,我是胜利者,他是失败者,我没有理由。我有钱,即使我要杀人,我用亲自动手吗?凭我的智商,我要弄死他,我会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这么轻易让警察抓到我,这些警察是不是傻......”我反复地絮叨,几乎崩溃。
对面的方立时一直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既不安慰,也不劝解,象在看一场精彩的话剧表演。
我终于被他激怒:“你是不是特想让我死?我死了,我就不会再向你要孩子......”说完,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伤人,连忙闭嘴。
只是话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方立时的眼睛象是一口古井,愈发黑沉,他粗重的气息出卖了他,我知道,一向克制冷静的他在暗暗平息心中的怒火。
“对不起,我错了。”我把头埋到胸前,准备忍受他那张平日里大杀四方的嘴巴,逻辑分明条理清晰的诘问和喝斥。
“你没有错,我确实有这样想过。”方立时低沉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抬头看他,他冲我黯然一笑。
我呆住。一股幽凉的寒意从脚底慢慢漫延至指尖。我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
“只是,我是个律师,我有最专业的职业素养,还有,我也是个正直善良的人,最主要的一点,你是我恩人的女儿,我不能也不会以德报怨。”
“恩人?”
“我是个遗腹子,我父亲和你父亲是战友,我一直受你父亲资助才完成学业......和我一样受过你父亲恩惠的,还有老尹......我是在你父亲去世时,替他整理遗嘱和财务的时候才知道......所以,请相信我,我不会为了开心,利用这次案子对你不利......”
“啊,段文昌他......”我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我第一次见授我以生命的父亲时,他那阴沉冷漠的神情,他拄着拐杖尽量保持挺拔的腰板,他周身散发的强大的气场,他的强硬,他的无情,他那无情中蕴含的深情......
“先来说说案子吧。”方立时拉回我的思绪。
“好。”我变得乖巧顺从。
“你几点从酒吧出来的?”
“大概是十二点多。”
“为什么我走之后,你还要在酒吧滞留?”方立时忽然抬头带着怒气问一句。
“我买了那么多的酒,你一生气走了,我想着不把酒喝完挺浪费的......”我回他一句,看他面色不善,连忙嘿嘿笑着赔小心:“说案子,说案子。”
“你在田园路停留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正是警方推断的段福伟的死亡时间,你再好好回忆一下,你这段时间在田园路停留了多久,之后去了哪里?”
我摊手:“你知道,我喝了那么多酒,我根本都不记得我去过哪里,我是凭着本能回的家,再说,不是有监控吗?为什么能监控到我进入田园路,监控不到我出田园路的时间?”
“那段路有几个小路口,你有可能是从小路口拐出去的,那几个小路口没有监控设备。”
“我就知道我是运气最差的那个。”我叹气。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我的脸一红:“你走之后,他就坐过来了,我请他喝酒,一来二去就喝多了,正好碰上段福伟,我们吵了两句,那个男的就打了段福伟一拳,我怕事情闹大,就走了。”
“你从酒吧出来不回家在外面瞎逛啥?”
“我就是要回家的啊。”
“以后少喝点酒吧,你喝酒搞出多少事情来,怎么没个记性。”方立时的语气象个老气横秋的老爷爷。
“关我啥事?是他们一个个的搞事情,我躺着中枪好不好。象吴逊,他要带着女人回家搞,我躲还来不及,谁能知道我回家睡了一觉就成了杀了犯,这次也是,谁知道段福伟得罪了谁,曹娜非说是我杀的,那警察就信她说的,我有什么办法......”
“曹娜的证词警方只是做个参考,并未采信,问题是,酒吧里有证人,证明你和段福伟起过冲突,你又有做案时间......还有那块表,那块表怎么会在案发现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上次我也跟你说过,不是我,你信了,这次你信我吗?”
“我信有个屁用!”方立时终于发飙。
我只能继续示弱:“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以后不喝酒了。”
“你接着说,你和那男的那天晚上都做了什么?”
“警察已经问过了。”
“现在是我问。”
“我和他......回了郊区的老宅。”
“你们......”方立时挑起眉毛看我。
“我们就......你也知道,我这几年孤单一人太久了,有些寂寞,喝了点酒,可能是精虫上脑......”
“你有精吗?”方立时迅速地反问我一句,看我脸憋得通红,转而低头又说,“不过,这个男人的存在对你有利,他的口供很重要。”
“能找到他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方立时气哼哼地瞪我一眼:“看运气吧。”
我看他合上本子,知道他该走了,眼巴巴地问他:“我要在这里呆多久?”
“幸运的话,也许明天就能出来。”
“那,不幸呢?”
“没有不幸,你又没有杀人,最多呆一个月吧,反正,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也不用象上次那样害怕失去工作,失去身份,失去你前半生挣得的一切,这事传出去,顶多就是个花边新闻吧,你不是爱看书吗?”方立时站起来,拍拍手边要交给我的袋子,推给我,冲我一笑。
平时不爱笑的人,突然笑起来,好诡异,好吓人,我不由得闭了闭眼。
我再一睁眼,他已经转出了会客室的门。
我拖着脚镣随着看守穿过走廊,回我那个四面白墙窗户小小的小单间。
我倒是很想去住那个大通铺的。里面有人能聊天,能打扑克,据说早上还有人领着跳跳健身操。
只可惜,我这两次进来都是重犯。
我打开方立时给我的袋子,里面的东西一看就是陈志芳准备的,洗得柔软清香的衣物,都是我爱穿的那几件,书也是我新买的几本哲学书,吃的喝的,还有我要吃的药,事事俱全。我从一袋吃食里挑出一块巧克力塞嘴里,躺到床铺上,翻开了书本。
自以为心绪已经平静,但方块字看在眼里却是象在和我捉迷藏。我掩卷闭目,乱七八糟的想法纷至沓来。
陈志芳一定急坏了,那个温柔又刚强命运多舛的女人。说是我收留她,不如说是她在帮支撑着这个家,这几年来,都是她在照顾我。她不但照顾我,还帮我照顾开心和菡菡。老谢去世,我生病,我躺在床上自怨自艾的时候,是她帮我擦去眼泪,喂我喝上一碗鸡汤。这一次,也不知道她能瞒住菡菡不能,菡菡一天天长大,心思细腻敏感,我虽然待她如亲生,但她时时会有忧伤的情绪流露,我忙于工作,忙于与病魔搏斗,无暇给她更多的关怀,还好有陈志芳,陈志芳一直都是那个最静默,却是最坚实的存在。
还有小纬,她一直在尽心地照顾老妈,虽然一直是我出钱,但我也明白,照顾老人,特别是照顾一个患有痴呆,时时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老人,需要的是耐心,这份耐心,岂是用钱能买得到的?她还不知道,我和她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如果知道,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象以前那样,追着叫我姐,以我为她的娇傲。我一直都是老妈的骄傲,她和养父给我的爱,是我一生的宝藏。因为他们给我的爱足够多,才让我心里有爱,懂得什么是爱,懂得怎样去爱别人,不至象段福伟那样,偏执地陷入仇恨的泥潭。
还有段福平,也不知道他回云南了没有。他简直就是一个散财童子,在他眼里,天下无贼,没有坏人,每一个心怀叵测的人都可以从他手里骗去些什么,不论是钱还是感情。象段福伟,象他亲妈密斯高,还有已经成了网红的玫玫,如果我不加管束,他早晚有一天会把段文昌留给他的钱都被骗光。只是,他那颗赤子之心又那样可贵,我不忍苛责。
想起那夜的疯狂,我抱着自己,心神摇荡。我是在开启我的放纵之门吗?我的前半生设限太多,羁绊太多,顾虑太多,而后来在一次次的困厄中,我学会了接纳,接纳自己的命运,接纳自己的欲望,接纳自己最直实的内心。
孔子说,七十在从心所欲不逾矩。我此时是参悟?我老了吗?
人的肉体走向衰老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但内心却可以在经历一次产的磨砺后,挣脱束缚,求得精神的升越。我的这种升越在世人眼里未免显得荒唐。
我翻开书:外在的世界是我们内在世界的投射,我们内在的每一种情绪就是一个众生,耐心地陪伴它,允许它的流经就是对众生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