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前转去乳腺外科病房。
在护士站登记时,我见到了戴着口罩的曹娜。她正指挥两个小护士配药,接过我手里的病历,公事公办地给我报了个床位,交待我要做的术前准备,便又去忙。我倒是不担心她会公报私仇,她在工作中的样子,干练沉稳不急不躁,决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从进手术室到手术完清醒,只用了两个小时。
手术完没有人跟我提良性恶性的问题,特别是方立时的闪烁其词。我抱着被缠成木乃伊的胸部默默地想,这一次,我在劫难逃了。
我不用进法庭,命运已经判了重罪。
方立时在中间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运作的,反正我从医院还没出院,警察已撤走。陈志芳带着菡菡,小纬带着老妈,大姐和二姐,以及段福平还有文君抱着开心相继来看我。
我一看到开心,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瞬间崩溃了。我抱着开心哭成泪人。如果我死了,他还这么小,他怎么办?他没有了父亲,难道也要让他没有母亲?我可怜的孩子啊......
小小的开心不明白我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个四面白墙的地方不回家,也抱着我哭:“妈妈回家,妈妈回家......”
一群人被我哭得恻然失色,谁也不敢上来劝我。最后是菡菡伏在床前,小心亦亦地叫我阿姨,我又抱着她痛哭一番。
终于哭够了,我擦擦泪,才又勉强笑着对大家说:“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我会坚强,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
陈志芳帮我整理了床头柜,给我泡蛋白粉让我喝,拉着菡菡出门前郑重地说:“我已经问过菩萨,她说你这病一定能治好,她会保佑你的。”
李丹是和张总和秦总一起来的。当年我和李丹在张总手下,是他的左膀右臂,堪称铁三角。只是因为一个副总的职位,我和李丹明争暗斗许久,最终的结果却是两人反目并相继离职,令性格颇为平和的张总发过好几次脾气。
如今,三人坐在病房里,相视一笑,默契顿生。秦总自觉当了那个打杂的服务生。
他们三个在来医院前已经碰过头,把带来的资料铺在病床上,把病房当成了办公室,一直忙段福平拎着晚饭进来,三人才抬头看表。
李丹迅速收拾东西:“我们走了,你休息吧。”
段福平不乐意:“你们要想让病人休息,就不要把这里当办公室。”
李丹暗暗冲我吐舌头,和张总秦总快快地出门而去。
“一群工作狂。”段福平冲门口低哼。
我站起来,肚子咕咕地叫得很响,径自打开段福平带来的饭菜,却找不到筷子,急得冲他叫:“筷子呢?”我只有在段福平面前,才会毫无顾及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就在你手边。”段福平恨一声,过来帮我找到一把勺子,塞到我手里。
我猛吃几口,心终于不慌,一边喝汤,一边问段福平:“钱汇到你账上了吧?你啥时候去云南?”
段福平猛地抬起头:“姐,你还愿意当我姐吗?”
“当然,你是我的好弟弟。”
“可是,他,不见我......”段福平的语气突然低下去,如蚊子哼。
“谁?”我问了一句,猛地想起,段福平说的那个他是段福伟,连忙说,“那就再等等,现在大家都比较乱,没搞清楚状况......你问你妈了吗,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不肯说,那人一直纠缠我.......说他是我父亲,我妈和他在电话里大吵,你说......”
“喂,你不用纠结这个事情,事情的真相有些需要探究,有些则不需要,我只知道,你是我最善良可爱的弟弟。”
“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终究是不姓段的,我拿这些钱......”
“亲爱的弟弟,段文昌从一开始就明白,可他还是那么疼你爱你,他都不在意,所以,你不要去管大人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你的小女友去云南吧,好好开你的客栈,好好写你的小说,过你面朝洱海春暖花开的生活。”
“姐,等你好了,和我一起去云南吧......”
“我有许多事要做,不过,等我恢复,我可以度假。”
段福平坐下,看着我大吃大喝,眼里都是伤感:“姐,你要注意身体。”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
病房的门被推开,曹娜推着腿上打着石膏的段福伟进来。
“你......”段福平一下子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他和段福伟的关系,从兄弟变成父子,再从父子变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路人,段福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曾经一直善待他的段福伟。
“我是谁?”段福伟面色不善地反问段福平。
“我,你,我,你好些了吗......”段福平嚅嚅。
“我又不是你亲爹,用不着你关心我。”段福伟冷哼一声。
曹娜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所有的一切她都是知道的。段福伟从不刻意瞒她,或是不屑于瞒她。
段福平难过地低下了头。
我手下有一帮年轻人,一个比一个精明厉害,一个比一个言辞犀利,反倒是我这个在国外喝了十几年牛奶的弟弟段福平,一点也不象见过世面的孩子,性格温吞,毫无争斗之心。
“你来做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我起身站到段福平身前。
“我马上要出院了,我没死,嘿嘿,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曹护士长,我这病会死吗?”
“现在的一期乳腺癌治愈率百分之九十五,二期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在癌症里面,乳腺癌是治愈最高的,但是,即使百分之一对于个人也是百分之百。”
“嗯,您很专业,不愧是护士长,不过,即使我要死,我也会在临死前把钱捐出去......”
“姐,这屋里太闷,我扶你出去转转吧。”段福平又想做和事佬。
我看看他,又看看段福伟,突然觉得在段福平面前,自己和段福伟恶言相向是那样丑陋,叹口气,掂着挂在身上的引流袋站了起来,任他扶着我往外走。
曹娜在背后冲段福平来一句:“别忘了你的承诺。”
“我会的。”
“杂种,两个都是杂种!”段福伟心里的怨念之深,令他的嘴里永远没有美言。
我闻言脚步一顿,段福平的手暗暗用了力,我只得随着他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走廊里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大多都象我一样,挂着引流袋,面色苍白脚步虚浮。在她们脸上,看不到忧戚,看不到悲伤,好象命运本该如此,只有安然接受。
段福平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好象我是一只鸟,他害怕我随时都可能扑愣愣飞走。
“你给她了什么承诺?”我在电梯里问段福平。
段福平摇摇头,扶着我出了电梯。
阴沉的天空又开始若有若无地飘雨,一阵风过,吹落一地黄叶。空气清冽潮湿,尘土的味道荡在鼻端,我深吸一口气:“呵,秋天来了。”
“不,是秋天快要过去了。”段福平抬眼望天,目光悠远。
我拍拍他扶在我臂弯的手:“弟弟,去吧,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姐,我能把钱给我妈一部分吗?他说那个男人要挟他......”
“那是你的钱,你看着办......不过,贪欲是很难被满足的。”
“我哥,不,嫂子,不......”段福平揪揪头发,“突然发现没办法称呼他们。”
“直呼其名吧,你还没回答我,你给曹娜什么承诺。”
“曹娜说段福伟在澳门赌,欠了几千万,想让我替他搞些钱还账,如果不还会有人身危险。”
“让你搞些钱?我的弟弟,你不能当滥好人,拿出几千万对段福伟并不能伤他筋骨,大不了让他们卖股份卖股票卖房子,段文昌给你的钱是让你......”
“我知道,可我不想拒绝她,我答应她了。”
“既然都答应了还来问我?”
“姐,我怕你生气。”
“既然怕我生气还要这么做?救急济贫我都没意见,你知道向你伸手要钱的都是什么人?”我越说越大声。
“我知道......我想让他们撤诉......”
“你知道个屁!你这是与虎谋皮,我的事要你管了吗?啊?你给他钱他就能撤诉吗?你怎么那么天真?!”我一甩手,甩开他,气冲冲地往前走。
大姐拎着一袋水果迎面走过来,看到我,把手里的手果往段福平手里一塞,一只手扶住了我的胳膊:“哎哟,姑娘,走慢点,小心你的胸,别颠着了。”
看到大姐,我的气顿时消了大半,随她在花园旁的长椅上坐下,看一眼站在面前的段福平,恶声恶气地吼他:“走开。”
段福平这人也怪,我不理他他各种忐忑,我一凶他,他马上眉开眼笑:“姐,我给你们剥桔子吃。”
大姐擦擦身边的椅子,让段福平坐她旁边,问他:“我过几天去色达,你去吗?”
“准备去多久?”
“住一个月吧,堪布大师开坛,我想去听听。”
“我也去,不过我要先去云南,跟那边的人谈好再过去。”
“嗯,专注当下,把事情做好也是修行。”
“前些天小常约的静修我去了一次。”
“我这几天做早课,心不静。”
“你去色达要小心些,现在是雨季,路上塌方厉害。”
“不怕,有佛祖何佑,灵魂拘在这个皮囊里,不甚自在,没有也罢......”
他们两个说着我一知半解的话,我插不上嘴,只好望天。
雨丝越飘越密了,身边的两个人好象不觉,低头喁喁,一副浑然忘我不沾尘埃的样子。
“喂,雨下大了。”我说一遍。
“雨下大了。”我又说一遍。
这两个人,他们是来看病人的吗?他们忘了我是病人了吗?
好吧,我不但是病人,还是俗人,我可是要回病房了,不然淋湿了伤口,会发炎化脓的。
在雨雾中,有个男人直直地向我走来,他的脸上带着笑,步伐沉稳矫健,自带拯救与坚定的光芒,我揉了揉眼睛,是老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