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段福平先到。
不迟到是我做事的风格和习惯。我和段福平把菜点上,段文昌到了。王胖子和晓光把他送进来,又退出去,我暗暗冲王胖子点了点头。
段文昌用服务员递过去的毛巾擦了擦手,对我说了句“干得不错”,再无废话。
段福平站起来,绕到段文昌背后:“爸,你是不是后背又疼了,我帮你捏捏。”不由分说,替段文昌捏起了肩膀。
段文昌想挣扎,却被段福平按住,只得说:“轻点,轻点。”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但他脸上的笑还没展开,房间的门被推开,段福伟带着两个女人走了进来。
两个女人的反差实在是太大。一个女人黑而瘦,相貌平凡,整张脸黯淡无光,衣着也普通。另一个却是艳光四射,身材高挑,高鼻大眼,她凌和倨傲的眼光在屋里一扫,我下意识地低头,不由得伸手整了整裙子的下摆。
段福平看向那个漂亮女人喊出了声:“妈,你怎么来了?”
漂亮女人站住,不回答段福平,脸却对着段文昌:“听说今天是家庭聚餐,我能来吗?”
段文昌的脸瞬间变得阴沉:“坐吧。”
“妈,你回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又搞这种突然袭击。”
“嫂子,你坐这里。”段福平在我旁边替那个神色怯怯瘦小的女人拉开了椅子。
我瞬间把两个女人的身份搞明白。漂亮女人是段文昌的前妻段福平的妈,丑的那个是段福伟的老婆。
段福伟看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不挨着他老婆坐,坐在了我对面,一边是段文昌,一边是段福平他妈。段福平挨着他妈坐在了下首,叫服务员:“上菜。”
段福平再迟钝,也嗅到整个气氛的尴尬,他拉着他妈的手低语两句,就连忙站起来,接过服务员的茶壶,过来挨个给大家倒水,倒到我跟前,说:“我妈和嫂子你们第一次见,我给你介绍,我妈姓高,她最喜欢人家叫她密斯高,嫂子叫曹娜,在咱们省医,乳腺科的护士长。”他把我面前的茶倒满,又给我旁边的曹娜倒上,“嫂子,这是我姐,陆经。”
曹娜轻声说一句:“妹妹好。”
我只得回一句:“嫂子好。”
密斯高和段福伟一起用鼻子哼了一声。声音虽轻,整个房间的人却都听到了。每个人反应都不同,我木着脸装没听见,曹娜用一种既幽怨又愤恨的目光看了一眼密斯高,段文昌的脸色更阴沉,嘴巴抿得更紧。
段福平有些惶恐地看着他爸:“爸,咱们喝啥酒?”
段文昌也不答,服务员却机灵,把醒好的红酒挨个给每个人都倒上。
“来,为了大家能坐在一起,干杯。”段福平几乎是在用他笨拙的情商拼命搞公关。
段文昌举起了杯子,每个各怀心事的人也勉强一起举起了杯子。
这样的气氛,这样复杂的人员关系,再丰盛的美味吃了也会胃疼。
“老段,我离婚了,我这次回国不想走了。”密斯高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跟段文昌说话,半是撒娇半是执气。
“妈,真的,你这次真的不走了?”
“国外什么都好,就是寂寞,我不走了。”
“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去哪,我又管不着。”段文昌几乎没么动筷子,酒也只抿了一小口。
“原来的那个别墅能不能让我先住,等我安置好,我再搬走?”
“不行,房子我让陆经住着,她有孩子,需要大房子,你一个人,可以跟平平先挤挤,或是住酒店。”段文昌拒绝得很干脆。
我听明白了,这是有人要撵我。我看着对面的段福伟,微微笑了笑,对密斯高说:“哦,我的房子已经买好了,我下个月就搬走,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别墅,反正房子大,我一个人住也怪孤单的。”
“你要搬哪里去?安心住着!”段文昌又在命令我。
“别墅太偏,不方便,孩子要上学,我新买了学区房。”
密斯高张了张嘴,很隐晦地看了一眼段福伟,又看看段文昌,面色不善,把我当空气,端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爸,大伟在杭州那边的生意已停了,你让他回来吧,让他回来休息休息,养养身体,我们还想再做次试管婴儿试试。”我旁边的曹娜明显有些怕段文昌,语气带着肯求。
“你多大了?”段文昌还没发话,密斯高又轻蔑又嘲弄地撇了撇嘴,自己给自己又倒上一杯酒,一口干了,接着说,“之前一二十年都生不出来,现在知道着急了,急也没用!四十大几的人了,生出来不是傻子也是残废,现在家里不是有个姓段的孙子吗?有些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曹娜的脸憋得通红,吭哧半天,扔出一句:“没有自知之明的不只是我呢。”
“你是说我没自知之明吗?我没有自知之明又怎样,但我有儿子呀。”密斯高的脸也气得变了形,一双冷目几乎要竖了起来。
“是,你儿子姓段,但是他......”
“曹娜!”段福伟低声吼了一声。
曹娜的身体一哆嗦,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我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我默默喝着酒,默默地看着段文昌,突然有些心疼他。他一辈子奔波挣钱,拼死拼活,倒底图个什么。一家人坐一起,不是勾心斗角,就是唇枪舌战冷嘲热讽,哪里象是家人。他的头顶已经发秃,肩已驼,背已弯,还有多少是他要背负的,他只是个老人,已经七十岁却形单影只的老人。
桌子上的山珍海味,几乎没有人动。
我放下酒杯:“我吃饱了。”
“你走吧。”段文昌的话象是命令。
我如释负重地站起来,问密斯高:“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又转向段福平,“小平,要不要我送你?”
段福平望向他妈,密斯高挥挥手:“我有钥匙,我想回去自会回去,你们先走,我还有事和你爸说。”
“我也走。”曹娜站了起来。
我和曹娜一起往外走,段福平随后跟了出来。
“姐,我开车吧,我没喝酒。”
我把车钥匙扔给段福平,问曹娜:“你住哪儿,我们送你。”
“我有车,我自己走。”
我和段福平不放心,随着她找到她的车子,我拍拍她,曹娜感激地冲我点点头。
段福平也上前搂了搂曹娜的肩:“嫂子,你慢点,到家报个平安。”
曹娜却嫌恶地一闪身,打开车门钻进了车子,砰地一声关上门,连车窗也不开,迅速把车驶走了。
段福平耸耸肩,自嘲地对我说:“嫂子因为和我妈不对付,一直不喜欢我。其实,她挺可怜的,和我哥感情不好,想要个孩子一直未果,这两年脾气愈发怪了。”
“他们......是谁的问题?”
“不知道,他们大人的事情,总爱遮着掩着,我也懒得管,对不起啊姐,本来想让大家开心,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妈也是,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段福平把我送到小区门口,我让他把车开走,第二天再来给我送,晃晃悠悠地走回去。
头顶的月亮是淡黄色,又大又亮。我走,月亮也跟着我走,走过树影婆娑的树下,走过一段碎石铺就的曲径,我又转向小花园。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围着草坪走了一圈又一圈,象是在走向自己怎么转也转不出去的命运。命运不是一条曲折的长路,而是一个圆,有一个离心力牵扯着,我只能围着这个圆,重复又重复。
潮气渐渐漫了上来,我摸着钥匙转出花园,抄近路从后门打开门进去。
屋里有人!
是密斯高吗?
这个女人我惹不起,还是躲一躲吧,毕竟这是人家的屋檐。她好象也是刚进门,啪地一声打开灯,有脚步声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灯却又被关掉。
“那个姓陆的野种不在,她的车也不在外面。”是段福伟的声音。
我的拳头一下握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屏风后面躲了躲。
“估计是她害怕我,不敢回来了......”密斯高的声音和在饭店时的冰冷生硬不同,甜腻、柔媚而又轻佻。
“本来今晚还想好好收拾她......你这次回来一定要帮我,把她赶走。”
“当然,我一定帮你,你说她厉害,我今天一看,她根本不是对手,弱爆了。”
“她没那么简单,千万不要小看她。”
“如果赶不走呢?你爸那老家伙认定她比你能干。”
“赶不走就弄死她,我已经跟我几个手下说了,如果不行,弄个车祸,抢劫,或是间杀现场什么的。”
“你爸他......”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男人,总是喜欢打打杀杀的,我好怕,伟......别提她了,好不容易见着,良宵一刻值千金,你不想我吗?嗯......”
“怎么不想,想死我了,唔......我每天都在想你......”
“呀,慢点,别把人家扣子给扯掉了......”
黑暗中,女人的娇笑,男人的喘息,和沙发不能承重的咯吱声。
我背靠着门,手脚冰凉,一时动弹不得。
“咱们上楼去吧,还去那个房间......万一她回来......”
“回来又怎样,正好我把她也办了,让她也成为我的夸下之臣......”
“她可是你妹妹。”
“什么狗屁妹妹,野种,贱货......”
两人纠缠着,跌跌撞撞地上楼去了。
我快速拉开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