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憋醒的。
我蹬着腿,将老谢的胳膊从我身上拿开,翻身坐起,用力地大口喘气。这里的海拔4500,缺氧的感觉又来了。
睡得朦朦胧胧的老谢又把胳膊圈在我的腰上:“再睡会……”我挣不脱,只得又躺下。我们从温泉池子里回来,老谢偏要和我挤在一张床上,连翻身都不能,奇怪的是,我听着耳边沉重的呼噜和窗外哗啦啦河水流淌的声音反倒是这些日子来睡得最好的一夜。
窗帘很厚,屋里很暗,但从透着微光的缝里看出,天光已经亮了。被窝里老谢身上的体温很高,和他紧贴着的肌肤开始出汗,我忍不住伸手去挠,他抚开我的手,帮我挠痒。
我做为一个女人,正常的表现应该是要伏在他怀里,向他撒娇。可现实是,我做不到!我惊讶于自己竟然有一副铁石心肠,我此时只想快快爬下床。
我抓住他的手,身体往床边挪了挪:“天亮了,该起床了。”
“哦,好的。”老谢一下子坐地起来,掀被下床。
他知道今天要办正事,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他跳下床在一堆衣服里翻找他的内衣,套上他的白色汗衫,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头枕着手一眼不眨地看着他的我,连忙又套上内裤,嘴里喃喃自语:“现在的女人,怎么这么不知羞耻啊,看男人的身体怎么象看大卫啊……”
“把我的衣服扔过来。”
“不扔,你下来穿,轮到我欣赏了。”老谢穿上裤子,坐在对面,往手腕上戴着表,一脸坏笑地看我。
“几点了?”
“七点。”
我下床快速穿衣。我所有的内衣都被丢在了LS,昨晚的最后一条穿脏的内裤也被我扔掉。我现在除了那一背包钱,就剩身上一件毛衣,一条夹绒裤,一个羽绒服和一鞋一袜。所以,直不愣登盯着我想看我笑话的老谢,几乎还没看清我的轮廓,我已经穿戴整齐。
我打开房门,一个人影站在门口吓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央金。她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我,嘴里喃着:“哗哗,哗哗……”
她是长者,不能无礼,我只得笑笑连忙闪开,走出屋子环视了一下四周。两面都是山,东面的山挡住了太阳,投下巨大的阴影,西面的山头绵延着皑皑白雪,房子建在河边,河水冰凉。我找到一块大石,踩上去,弯腰撩水洗脸。
“你傻不傻,这水这么凉,这里是温泉,有的是热水。”老谢把我从石头上拉下来。
他肩上搭着毛巾,手里拿着牙刷牙膏。我羡慕地看了一眼他的牙刷,我好想刷牙啊,我已经两天没有刷牙了。他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呐喊,从上衣口袋抽出一支宾馆里的牙刷给我,脸上写着大大的后悔,后悔他昨晚那样亲我。
用温泉水刷完牙洗完脸,心情少有的明朗,就象从山顶照下来的阳光一样。我回头看一眼房门口,央金已经不见。
我一路都象狗看骨头一样地守着我的背包,就是坚定地相信,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可现实就象老谢说的,有钱没什么了不起,有些东西有钱也买不到。比如牙刷,比如内裤。这些都是都市人的通病,在这里,人们对特质的依赖是那样低,没有内裤照样可以出门,不刷牙也不会死。但是买不到食物却是令人头疼。
昨天奔波一天,晚上又额外增加了运动项目,此时,对着最后的一块面包,两人都象饿狼一样露出贪婪的目光,我碍于面子,只得故做姿态。
“你吃。”
“你吃。”
“我去再打一壶甜茶。”
老谢出门,我连忙掰一块面包迅速吃掉,正抹嘴,老谢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拎着他在镇上买的那串奶酪进来:“我忽然想起来车上还有一串奶酪……”他看着桌上只剩一小半的面包,脸上现出迷惑的表情。
我揪掉一个奶酪放到嘴里,咬一下,重又从嘴里捏出来:“呀,难吃,又腥又骚又硬。”
“别浪费啊。”他眼疾手快,嘴伸过来,连带我的手指一块叨住,嗫上一口,“我喜欢吃,我吃,你把剩下的面包都吃了吧。”
“我吃饱了。”我的脸腾地红了,端了一杯他倒好的奶茶,跑了出去。
央金在外面拉的铁架子上晾衣服,看到我,又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象个受惊的孩子一样一眼一眼地瞅我。我吓得连忙又缩进了走廊后面。
我去给尼玛结账,问房费是多少,尼玛伸出两根手指。
“二百?”
他笑着摇头。
“二十?”我有些不可置信。
“一人二十。”尼玛并不怎么笑。
我不禁又在心里开始算账:守着这么好的温泉,只盖几间破房子,不提供饭食,不提供服务,只收这么点床位费。如果好好规划开发,多搞些项目,挣钱一定是分分钟的事。是他们不会做生意,还是我还会算计?
我掏钱给他,他也不接,让我放到桌子上,指了指外面,用蹩脚的普通话说:“晒太阳,晒太阳,最好的太阳。”便又出去干活去了。我突然有些明白,我不能把我的金钱观强加给尼玛他们,对于金钱,也许够花便已足够,再多也没有意义,为钱劳碌奔波,不如找个草地躺倒晒太阳。
老谢已经把车发动着,他的人却正围着旁边的一辆丰田越野查看,眼里露出艳羡的目光,嘴里嘟弄:“好车,好车。”见我出来,上了驾驶室,我也连忙开门上车。
我问他:“那是什么车?”
“高配的V8酷路泽,一百多万。”
“不就是一辆车嘛,有什么了不起,都一样开。”
“不一样,车感不一样……女人,什么都不懂。”
“估计是昨天晚上那三个男人开过来的,早上也没见他们,好神秘,还有那个央金,都怪得很。”
从温泉到直贡梯寺很近,几十分钟的车程,离寺越近,路上朝圣的人越多。在人群中,央金那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张了张嘴,没有让老谢停车。
“直贡梯寺属于葛举教派,这里其实最著名的是它的天葬台,我那一年来的时候,偷偷爬到山后去看过天葬……”
“天葬台……”我的心一紧。
寺庙建在高高的山崖上,白墙红瓦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呈现一片祥和与宁静。一路向上走,空气越稀薄,我的头又开始疼。
开到寺前的停车场,我们下车,买票,走进主殿,听着阵阵的诵经声,我一时心怯。
老谢已经熟知了套路,去偏殿问了几个僧人,鸡同鸭讲半天,手里拿着几个讨来的糌粑失望地回来,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的白墙下,看着走来走去的红衣僧人和朝圣的藏民,吃着糌粑晒着太阳发呆。
有三个男人走进了我的视线。一个藏族,两个汉人,其中一个汉人年龄很老,衣着考究,身材适中略显佝偻,拄着拐杖,头戴一顶宽檐帽,帽子下面的眼光如鹰一般,有着说不出的威严和冷峻。只见那个藏族人随着几个红衣僧人一路走一路讲,半天,他退回来,恭敬地弯腰和那个老年汉人说了几句,三个人开始向里面走。在他们转身的刹那,老年汉人的目光投向我,微微地冲我一笑。
我的汗毛瞬间乍了起来。我确定他不是无意识地冲我笑的,那目光虽然只有一秒钟,但那里面的复杂我接收到了。只是,我没有读懂。
我拉了拉老谢,和他一起站起身。
“跟上他们。”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
“又要开始你的什么也不知道模式了。”老谢露出一丝苦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也紧紧地握住他,顺势把身体的重量都压给他,他只得搂住了我的肩,几乎是拥着我向前走。
在大殿的四周,有散落的禅修石屋,只有一门一窗,显得低矮破旧。前面的三人走走停停,终于停在了一个石屋的门前。
只听那个老年汉人拄着拐杖立定,朗声道:“老韩,我是老段啊,老韩,请你出来见见三十年多未见的朋友。”
老韩?我一哆嗦,猛地停下了脚步。
“扎西丹增,扎西丹增……”那名藏族人走近门口。
“扎西丹增?!”老谢揽着我的手用了力,“是你父亲吗?他们找的是你父亲吗?”
“你回车里等我,这里的事你不宜参与。”我推开他。
老谢看我眼神无比坚定,耸耸肩,慢悠悠地转过身去。
看着老谢走远,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那个老年汉人的目光一直默默追随着我,并不觉得奇怪或是惊讶,仿佛我就应该出现一样。
门一直没有打开,门里面也没有人回应。只有阳光直直地射在地面。
“韩金生,你出来看看还有谁也来了,是花花呀,你不想见我,你不想见见她吗?”
花花?花花是谁?是我吗?我已经完全摸不着头脑。
“咱们老朋友也该叙叙旧了,我找了你几十年,你以为我找不到你吗?你以为你躲到这天涯海角,我就找不到你了吗?我找得你好苦啊,有些事该做个了断了,韩金生……”
房门仍旧静静地关着。
只是,我听到了里面有低低的诵经声,平直的吟诵,渐渐地,越来越快,并有了起伏的抑扬顿挫,却无悲也无喜。
我扑嗵一声跪倒在门前,用颤抖的声音叫:“爸爸……”
“爸爸?”身后那个自称老段的老年汉人低哼一声,声音里满是怒气。
只听他抬高了声音说:“老韩,你听听,花花在叫你爸爸,出来,你出来告诉她,谁才是她爸爸,你出来告诉她,你配当这个爸爸吗……”
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有几个爸爸?
“他配!”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面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