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应该是我在近几年过得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开心有老贺和唐慧明照顾,老妈有陈志芳照顾,我只需时不时扮演一个妈妈和女儿的角色,演几出母慈子孝的好戏就行了。剩下的时间,我不是跟着工人上山干活,就是跟着朴三去附近的各个村寨游荡。
我和那几个在老贺园子里干活的工人成了朋友。特别是朴三,两人颇为投缘。他没事就来找我,说他的朋友要杀猪,然后就拉着我开车下到他朋友的寨子里喝酒。山路崎岖,喝了酒自然不能开车,我就住下。有时候开心打电话找我:“妈妈,我都三天没见你人影啦。”
天气变暖,又到了采茶季。工人们都开始忙碌,我没了玩伴,便让唐慧明带着开心拉着陈志芳和老妈四处去转,我将功补过在家里给她们做饭。
老贺的那几栋召待朋友的楼,在春节期间不断有人拉家带口地来了又走,大家各开各的伙,各做各的饭,只有最深处的那一栋,听说只住了一个人,已经住了小半年,深居简出,神秘兮兮,伙食有老贺提供,每天他来吃或是送到楼下,我一直没见其人。
晚上,我和帮厨红姐把饭做好,又照吩咐,另盛了一份,送去那栋神秘楼。远远地,楼上有微弱灯光,等我走得近了,能看到楼上窗口映出有人正伏案沉思的剪影。我晒然,这人也许是个作家。段福平一直想当个作家,却被我无情棒喝,放弃了他的梦想,去做他最不愿意做的俗事去了。搞艺术需要天份,把日常俗事做好事只需勤力即可。这个世界需要庸俗,需要有人去勤恳耕耘,精神要超脱,但精神不也是建立在物质之上的吗?诗人也要吃喝拉撒的啊。
我照平时那样,推门把饭往门口的小台子上一放,喊一声吃饭了,就转身回去。回到厨房,却发现我刚才只顾装饭,没给那个神秘作家拿筷子。晚上做的是米线,没有筷子,让他用手去热汤里捞?红姐笑我做事丢三拉四,我只得再走一趟。
园子深处那栋楼的灯光亮在一楼,说明那个神秘作家下楼吃饭了。我加快速度快走过去,推开门,说:“抱歉,抱歉,筷子来了。”
正背着我埋头吃饭的男人猛地扭过头,我啊一声,象见了鬼一样,一下把筷子扔到地上:“方立时?!”
是方立时。方立时蓄着一脸大胡子,头发长得象戴了一顶帽子在头上,整张脸只能看见一眼一鼻。就这一眼一鼻,我也能认出,对面这个手里拿着两根细竹竿,竹竿上挑着几根米线的男人,是方立时。
“你什么时候当了作家?”我顾不得捡筷子,走上前去。
方立时也不去捡筷子,继续用他手里的竹竿吃米线,嗡声嗡气地说:“我什么时候说我当作家了?”
“那你......你天天深居简出,埋头写作,又头发胡子都不理,搞得自己这么酷,不是当作家,还是什么?”
“我们律师协会的会长要我写一本案例分析......”
我跳起来一拍他的象大头鬼一样的头:“哈,这就对了,没事当什么作家,又苦又穷的。”
方立时从碗里抬起头,终于肯缓缓放下他手里的竹竿,伸手拿了张餐巾纸,一边擦他的大胡子,一边拼命地咳了起来。
我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水给他,终于等他不咳,才把洗好的筷子双手递给他:“请您继续吃饭吧。”
他却不接筷子:“不吃了。”
“啊,那怎么行,人是铁,饭......”
他打断我:“你吃了没?”
“还没。”
“我请你出去喝酒吧。”
“啊,出去要开车半个多小时才有饭店呢,再说,你不是最讨厌我喝酒了嘛。”
“我讨厌你喝你就不喝了吗?你来的那天晚上不是跟那几个哈尼族的老乡喝得很嗨吗?”
我红了脸:“你偷看我。”
“谁偷看你,你又蹦又跳,又叫又笑,我从你身边过了两回你都没看见。”
“哦,我说呢,志芳姐那天说她见有人象你,果然是你,那天晚上我没看见你,志芳姐也没看见你吗?”
“见了呀,开心也见了,这些天开心几乎每天早上都来陪我散步,有好几次都是志芳姐来给我送的饭。”
“呀,大家都瞒着我。”
“谁瞒你了,是你每天疯得不回来,大家谁能跟你多说一句话?别说你妈不认识你,你儿子也快不认识你了。”
我没羞没臊地说:“好了,好了,别一见面就数落我,你不是想喝酒吗?我请你,我请你喝酒,走,咱现在就走。”
我又回我那边取了车钥匙,两人开车出门。红姐听见动静从厨房冲出来:“你不吃饭,又去哪里?”
“我们去喝酒。”
“又喝酒,好不容易清醒一天,一个女人家家的......”
我一踩油门,把车开出去。在红姐的观念里,忍辱负重,相夫教子,以家庭为重才是一个女人的本分,我这样的行为举止,简直就不能称为女人。
我和方立时最后一次喝酒,曾经因为开心的事情两人心里有了疙瘩,我一直后悔。他为我,为文昌,为开心,付出了那么多,我不该以小人之心揣测他。特别是文君的死,我更是对他万分欠疚。方立时是为了准备我的案子,加班一夜,才致延误发现文君的死亡的。也许,如果那天晚上方立时按时下班回家,文君就不会死。
找了一家带院子的饭店,我们坐在围廊下,要了几个菜,我端起酒杯,正色道:“来,方,我敬你,为了我们道不清的缘份,为了你是我开心的爸爸,我敬你一杯。”
方立时端起杯子就喝一口干了,我也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做销售多年,经历过各种大小场面,但象今天这样,面对方立时,而对这个无数次帮过我,又被我伤害过的人,我千言万语无从开口。
只有喝酒。
几杯闷酒下肚,我就花了眼。方立时茂盛的头发和胡子遮盖了他的脸,看不到表情,只看到那双曾经锐利如锋的眼睛,被忧伤覆盖,那低头时灯光在他的眼眸投下的暗影象流出的眼泪。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抹:“你哭了?”
他抬起头,避开我的手,眼中的精光一闪,重又黯淡:“我为什么要哭?”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我......”
他笑了,露出一口整牙的白牙,象一头凶猛又温柔的野兽:“这世上,没有谁对不起谁,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运,别人在你生命所扮演的角色,只是配角,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结果,所有的结果当然也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喝酒。”
“我问你,你和那个申无为......”
我连忙阻止他:“你提他干嘛。”
“你也知道,我在写案例分析,有一个多年前的案子,发现其中有个当事人,也叫申无为,所以,我想问问你,你和他还有联系吗?”
“案子?什么案子?”
“这个案子是我师兄办的......当年,有个凶杀案,案发现场在申姓男人的家里,四个当事人,三个大人,一个孩子,三个大人都中刀身亡,孩子受伤,其中一男一女是被杀的,被杀的女人是申性男子的妻子,男人是街上一个地痞流氓,另一申性男子是自杀......孩子被救活后,办案人员例行讯问,他始终都不开口......”
“到现在都没有开口吗?”
“没有,当时男孩十二岁,发育正常,智力正常......他始终都没有开口说出当时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据办事人员走访以及痕迹分析:事发前,申性男子接了上小学的儿子一起放学回家,进门发现妻子与别的男人苟合,丈夫一怒之下,操刀砍了奸夫,又挥刀砍向他妻子,儿子扑过去替他母亲挡了一刀,又被他母亲护住,亲眼目睹了这场杀戳......又目睹了自己的父亲自杀身亡......”
“那个儿子是申无为?”
“是。”
“呵,可怜的孩子,可怜的申......只是,这个案子有什么特别?”
“如果从案情上看,这是个最简单的激情凶杀案,但是这个案子之所以拿来当成案例,是因为这个案子的后续......”方立时喝了口酒,看我听得认真,又接着说,“照理说,这个案子的当事人,除了那个孩子全都死了,也没什么可审理的,但那个孩子的抚养问题却牵动了我师兄的心,孩子的旁系亲属死的死病的病,师兄心痛孩子可怜,经他奔走协调,孩子的姑姑同意抚养,孩子却坚决拒绝,表示他愿意自己一个人生活......”
“呵,可怜的申长在这样的原生家庭。”
”不不不,申无为在十二岁之前应该是非常幸福的小孩.....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他父亲是大学老师,母亲是名小学老师,一个才华出众,为人正派,一个低调本分,贤惠温柔。出事后所有人都不能相信申的母亲是不守妇道的女人,也同样不能相信他的父亲会行凶杀人......更不能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亲眼目睹了双亲死亡后,能守口如瓶,并孤身一人留在那个家里,自己生活学习,作息规律,为人和善有礼,一路成绩优异,考上名校,活得完全象是别人家孩子。”
“这也不奇怪呀,他封闭了自己的内心,这是人在受创后的自我保护。”
“是,这些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去上大学的前一天,勒死了陪他多年的小狗。他离开家之后,再也没有回去。当他大学毕业后,他的行为更是令人难以理解,曾经在大学拒绝过许多向他表白的优秀女生的他,混迹夜店,女朋友不是性工作者,就是富婆......”
我还想再问,有电话进来,电话号码显示:孔雀。